玄印監頓了頓,又補充道:“巫觋與找他卜算的百姓,已被吾等處理。但消息,還是傳了出去……”
話說至此,他已冷汗淋漓,聲音也不住顫抖。
“請陛下責罰——”
應長川輕輕笑了一下,沒有理會玄印監,任由他繼續跪著。
聽到這裡,少年手腕忽然一晃。
墨點砸在紙上,留下刺眼的痕跡。
江玉珣想起他們說的,是哪段歷史了!
受巫觋言論影響,怡河兩岸百姓不肯配合,轉移的事始終停滯不前。
誰知這時,突降暴雨。
雨量之大,前所未見。
怡河瞬間決堤,上千人隨之喪生……
“原來如此!”童海霖恍然大悟,接著又小聲嘀咕,“怪不得他們怎麼也勸說不動……”
江玉珣一點點攥緊了手中的毛筆。
他從來都不覺得,自己能夠改變歷史。
但此刻,知曉結局的他,竟然第一次,生出了想賭一把的念頭。
……置身事內,江玉珣沒有辦法說服自己袖手旁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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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啟稟陛下,”少年放下毛筆,第一回不等應長川問,就主動轉身行禮說,“臣想去怡河邊試試。”
“你?”童海霖下意識質疑。
江玉珣莫不是昏了頭,真把自己當個人物了?
應長川則輕輕靠向玉幾,末了,逐漸斂起笑意。
他沒有問江玉珣“憑什麼”。
而是問:“為何?”
滿朝文武,無不秉承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則,隻管明哲保身。
唯獨江玉珣,從不斂鋒芒。
“今年的雨水,比以往豐沛,怡河決堤的風險也更大。必須提前遷走百姓,有備無患。”
想起被淹的羽陽宮,應長川緩緩點頭。
江玉珣繼續說:“更何況……怡河若是決堤,無數百姓將葬身魚腹,幸存者也會成為流民,湧入昭都。”
少年的聲音似山泉般清潤,說出來的話,卻無比駭人。
童海霖驚恐怒斥:“危,危言聳聽,不可在陛下面前口出狂言!”
但江玉珣,卻完全沒有搭理他的意思。
他看著應長川的雙眼說:“大災過後必有大疫……流民與疫病相加,屆時天下必定因此而動蕩。臣無法坐視不理。”
江玉珣說的,就是歷史上水災的後續發展。
周太祖四年起,天下一年比一年亂。
揭開序幕的,正是這次決堤。
童海霖皺起眉頭:“這都哪跟哪啊……”
下場雨,就天下動蕩了?
這話說得,像是往年夏天都不下雨似的!
童海霖下意識觀察起了應長川的臉色。
沒有料到,天子的眸中,竟無一絲怒意。
反笑著問江玉珣:“愛卿可知,接下此事,便要擔責?”
這句話翻譯過來就是:假如中途出了意外,賬都得算在他頭上。
……瞧這樣子,陛下這是真要江玉珣上了?
“臣知曉。”
江玉珣的態度,無比堅決。
嗤,去了也是白去。
看到這裡,童海霖看熱鬧不嫌事大地撇了撇嘴。
百姓受巫觋所惑,壓根不聽勸。
強行遷移,還會躲藏起來。
他倒要看看,江玉珣能有什麼本事。
-
四十餘匹快馬,出仙遊宮,向怡河而去。
江玉珣穿著晴藍色的官服,騎馬走在最前方。
身為都水使者的童海霖,則不情不願地跟在他背後。
到了河邊,少年並沒有急著深入村寨、遊說百姓,而是簡單給一起來的玄印監交代了幾句。
等他們走後,便隨隨便便找了個樹蔭,休息了起來。
天高皇帝遠。
放假的感覺,可真好啊!
見他不動,童海霖反倒著急起來:“你怎麼歇了?不去挨家挨戶,勸他們離開嗎?”
江玉珣伸了個懶腰,吹著河邊的涼風,靠在樹上一邊喂馬,一邊看傻子似地看向對方:“那多麻煩。”
童海霖:?
“所以你打算怎麼辦?”
江玉珣沒有正面回答,而是眯起眼睛,遙望遠處的怡河:“童大人不要著急,在這裡等等看。”
動之以情曉之以理,顯然沒有用。
既然如此……就隻能用魔法,打敗魔法了。
應長川不是將自己在詔獄那番話,刻意傳播了出去嗎?
現在無數百姓,都堅信自己能預知天災。
應長川可以借此機會釣魚執法,那麼自己也可以效仿他,利用這份特殊的“名氣”,讓百姓從河邊遷走。
——感謝皇帝陛下,給我靈感。
在背地裡搞事,玄印監是專業的。
不過小半天,“江玉珣說怡河要潰堤”的消息,就傳遍了河道兩岸。
百姓動搖了。
怡河畔,傍晚。
霞光從枝丫的間隙篩過,將少年的眉眼,映得格外昳麗。
他就這樣坐在河邊,靜靜地看著夕陽。
“……江,江大人?”有人試探著叫了一聲,“請問,是江玉珣江大人嗎?”
江玉珣回頭看到,有幾十名百姓,正在遠處向自己望來。
原本坐在樹下的他,隨即起身:“是我。”
少年剛剛站穩,領頭的百姓,便“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
“江大人受小民一拜!”說話間,雙手合十。
緊隨其後,後面那幾十號百姓,竟然都跟著一起跪了下來。
烏壓壓一片,好不壯觀。
臥槽!
身為現代人,江玉珣哪裡見過這種場面?
不隻他,童海霖與跟著一起來的幾名官兵,也被這陣仗嚇了一跳:“這是什麼情況?”
“大家快快請起,”江玉珣連忙向前,試著將離自己最近的人扶起,“這禮太大了,我受不起。”
可那百姓說什麼也不肯,他雙手合十,極其虔誠地仰頭問:“請問江大人,大雨什麼時候來?我們最晚哪日遷走?”
“江大人,河堤哪天塌啊?”
“我們要遷走幾天?”
眾人七嘴八舌地問了起來,怡河邊一下變得格外熱鬧。
江玉珣正準備回答,一起過來的童海霖突然把手抵在唇邊,挺直腰板輕咳兩聲:“——咳咳!”
身為都水使者,這些個問題得由他來回答,江玉珣可不夠格。
江玉珣沒興趣和童海霖爭這個。
但還不等他開口,為百姓介紹童海霖的身份。
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突然伴著河風,傳到了眾人耳邊。
官道旁,有禁軍手持令牌,勒馬高聲道:“傳陛下口諭,怡河河事由侍中全權負責。任何人不得幹涉,違者,殺無赦!”
童海霖愣了一下,立刻捂嘴,隨官兵一道,顫顫巍巍跪倒在地:“臣遵旨——”
……應長川的人,怎麼會在這裡?
江玉珣下意識回頭,視線正好與那名禁軍相對。
對方也隨之,輕輕朝他點頭示意。
此時,“潰堤”一事,已經傳遍怡河兩岸。
而對方不但一點也不意外,甚至還向自己點頭。
“怪不得……”
江玉珣於剎那間反應過來:
應長川之所以什麼都不問,就將這麼重要的事交給自己。
是因為他從頭到尾,與自己打的,都是同一個主意!
既然這樣,我可就放心了。
“江大人,我們村寨裡還有好些人不相信傳聞,非得親眼見您一面才肯遷走。不知您今日可有空,能否跟我回村看看?”百姓不明白周圍發生了什麼,停頓片刻,又七嘴八舌地圍著江玉珣說了起來。
“走吧,”少年笑了一下,直接踩镫上馬,回身向眾人道,“先去村寨中看看。”
玄印監聽命:“是,江大人!”
駿馬飛馳,疾風託起少年的長發。
原本寂寥的河岸,頃刻間熱鬧起來。
江玉珣不知道,這裡的一切,均落入了不遠處,身著玄衣率禁軍微服出宮的應長川眼中。
夕陽西沉。
河堤那頭,赤色的激流正與晚霞一道奔湧。
少年就這樣負著漫天霞光,頭也不回地被百姓簇擁著,奔向了暮色最深處。
好似一團火焰,燃過怡河。
應長川眯了眯眼,不由輕笑。
向來高高在上,將他人視作蝼蟻的天子。
頭一回長久地注視某一個背影,直至消失。
此刻,他忽然有些好奇——眼前這團赤焰,最終究竟能燒到何處?
作者有話要說:
江玉珣:魔法打敗魔法,天塌了有陛下頂著。
第8章
歷史上並沒有詳細記載潰壩的日期。
以防萬一,江玉珣叮囑怡河兩岸百姓,必須在三天內全部撤走。
正午,赤日炎炎。
河水渾濁而滾燙。
江玉珣剛下到河堤邊,就被一名長著娃娃臉的少年拉到了身邊:“阿珣,過來!”
“怎麼了有梨?”
眼前這個娃娃臉少年,名叫莊有梨,是莊嶽的獨子。
江玉珣穿越那天,身旁坐著的人正是他。
“河堤已經被太陽曬幹了,怡河上更是風平浪靜的,”被父親派來打下手的莊有梨,用手捂著嘴,無比誇張地湊到江玉珣耳邊說,“要是河堤不潰,我們就完蛋了。”
怡河水位持續升高,提前轉移百姓防患於未然,原本是件極其正常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