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思不得其解,江玉珣索性將此事暫放一邊,撩開車簾向外看去。
徵南大將軍常駐蘭澤郡,在昭都沒有府邸。
隻有城外這座田莊,是他軍功所得。
多年無人照管,入目一片荒敗。
但此刻,江玉珣關注的重點,並不是田莊,而是……不遠處那一群鬼鬼祟祟的身影。
“他們在做什麼?”
“哦……這個啊,”家吏壓低了聲音,“您在詔獄的那番話,不知怎的傳了出去。現在百姓都說您能預知天災,紛紛來此敬拜。”他的聲音中,滿是敬畏。
敬拜?
馬車向前行進,田莊外的景象,愈發清晰——的的確確有人正在此殺牲放血,大搞祭祀活動。
幾秒後,江玉珣忽然握緊車軒,咬牙道:“……我知道了!”
家吏被他嚇了一跳,愣了一下才問:“公子,您知道什麼了?”
當然是知道,應長川為什麼會“放過”我了!
前朝迷信巫卜,由上自下,早成風氣。
應長川登基後,明令臣民不得私下進行巫、卜、殉、祭,一旦發現,最輕也要強徵大筆罰款與徭役。
支持他四處徵討的軍費,有很大一部分,就是這麼來的。
帝國大型工事,同樣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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盡管如此,巫卜殉祭仍屢禁不止。
隻是藏得更深。
詔獄戒備森嚴,自己那番話,怎麼可能一天就傳遍京城,並引得百姓來此祭祀?
這百分之百,是應長川的手筆。
他放自己回家,絕不是良心發現!
而是想借自己釣魚執法,將這群有巫卜殉祭之心,卻遲遲不曾行動的人給詐出來。
怪得不應長川那麼大方。
原來是將自己,當成了行走的軍費!
馬車駛入田莊,少年忍不住回眸,望向原野。
為方便“滅神”,應長川一手培養出了歷史上第一批情報、特務人員“玄印監”。
他們直接對皇帝負責,無處不在、如同鬼魅。
按照自己對應長川的了解……
江玉珣敢打賭,此時自己身邊,與田莊周圍,一定蹲滿了玄印監!
第4章
江玉珣按兵不動,回家先眯了一覺。
醒來時,田莊管事已經將賬冊,放在了他桌上。
“……所以這些年來,田莊修葺、維護靠的都是我爹的俸祿?”
江玉珣的語氣,格外艱難。
田莊賬上,不僅沒有一分錢結餘,甚至每年都有不小的窟窿,需要銀子去填。
救命,自己怎麼比原想的還要窮?
管事幹笑兩聲,無比真誠地點頭:“徵南大將軍忙於戰事,沒有時間打理田莊,我們每年種的田,隻夠日常吃喝。”
這就離譜!
後世田莊經濟,高度發達。
戰亂時閉門成市,如同堡壘,自給自足,苟過了一場又一場的亂世。
江玉珣原本以為自己也可以效仿。
誰知夢還沒做幾分鍾,就被現實擊垮。
身為功臣遺孤,他原本有三年俸祿可領。
如今這些錢,也被罰沒了。
宅家苟過亂世,簡直痴心妄想。
……應長川,算你狠。
江玉珣放下賬冊,按了按眉心,望向窗外:“雨好像小了些,不如趁這會去靈堂看看吧。”
徵南將軍葬在了蘭澤郡,但昭都家中,也為他修了衣冠冢與靈堂。
於情於理,自己都該去看看。
“是是,”管事接過賬冊,連忙向不遠處同為家吏的兒子道:“柳潤,帶公子去西莊。”
身著青衫的年輕人立刻拿傘,小跑過來:“公子,這邊走——”
田莊雖然窮,但比江玉珣想得,要大許多。
除了田地、園圃以外,還有大片陂池水塘,與一座荒蕪的後山。
快到目的地時,雨又大了起來。
“公子,要不然我們先找一個地方避避雨?”大雨剎那間便將少年澆了個透,柳潤忙上前為他遮擋,“著涼可就不好了。”
少年搖頭:“沒關系,不是馬上就到了嗎?”
江玉珣話音剛落,不遠處突然傳來一陣隆響。
他下意識回頭,突見大塊碎石與泥土混在一起,轟隆隆自山坡滑落。
甚至有樹苗也被連根拔起,四處翻滾。
“公子當心!”
一個滿身泥汙,看上去不過十四五歲的少年,猝然間自山坡滾了下來,重重地摔在了不遠處。
“那是誰?”江玉珣下意識問。
“糟了糟了,”柳潤低喃一聲,不由緊張起來,“回公子的話,那是關在靈堂的奴僕。”
“關在……靈堂?”
“公子,您有所不知。這眼前奴僕,就是將軍大人舊日部下,私下為他準備的,用來殉葬的人牲。”
臥槽,殉葬?!
江玉珣的呼吸,瞬間一滯。
古人講究“事死如事生”,在“周太祖滅神”前,凡是達官貴人,死後必定要殺幾個奴僕殉葬。
徵南將軍以軍禮下葬,一切皆由部下操辦。
江玉珣明白,這種根深蒂固的觀念,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變的。
但他怎麼也沒有想到,原主父親那些忠心耿耿的部下,竟然會在背地裡做這種事。
……不過也是。
巫、卜、殉、祭,存在千年之久。
或許一心滅神的應長川,才是這個時代的異類。
“在那裡——”
“他從山上滾下去了!!!”
說話間,幾名家吏已抄著刀棍,追了過來。
少年回頭看了一眼,突然以同歸於盡的架勢,猛地向江玉珣所在位置衝來。
一時間泥漿飛濺,混亂至極。
按理來說,江玉珣應該躲開才是。
可他卻突然咬牙,丟掉雨傘,上前將少年攬在身後,厲聲道:“都退下!”
“……少,少爺?”
看清是他,家吏們腳步一頓,心虛地將手中刀棍,默默藏在身後。
“活人殉葬?將軍從前,是這樣教你們的?”
江玉珣的聲音,格外冰冷,穿透雨幕,清清楚楚地砸在了每個人耳邊。
“陛下有令,嚴禁巫卜殉祭。將軍生前忠心耿耿,從不曾違抗皇命。可你們卻在他死後,做這種事。若他泉下有知,定當以你們為恥——”
山間狂雨亂點,模糊了視線。
江玉珣隻覺眼前這一切,無比荒唐。
沉默間,有人忍不住嘟囔:“但是歷來……”
“歷來?”江玉珣冷冷一瞥,“時異勢殊。無論它究竟綿延了千年還是百年,都注定斷絕在大周,斷在此輩。”
他聲音不大,卻在瞬間,壓過了滂沱的大雨。
世人早習慣了巫卜殉祭,直至今日仍覺得“滅神”,不過是天子一時興起。
可江玉珣卻無比篤定,這一切終將成真。
滿身泥汙的少年,一眨也不眨地看向江玉珣。
目光不知何時,不再如死水般空洞、麻木。
“砰。”
長棍從家吏手中滑落,砸入泥土,終於打破這片寂靜。
江玉珣回過頭,俯身問少年:“有沒有摔傷?”
“沒,沒有……”
“那就好,”江玉珣松了一口氣,“你叫什麼名字?原本就在田莊,還是他們從哪裡買來的?”
說完,又撿起地上雨傘,撐在少年頭頂,替他遮擋風雨。
對方深深地看了江玉珣一眼,終於豁出去般咬了咬唇:“我叫顧野九,公子可以叫我阿九。”
顧,顧野九?
……是我知道的那個顧野九嗎?
江玉珣撐傘的那隻手,隨之一晃。
大周亡後,天下大亂,各路勢力你方唱罷我登場。
原本是特務機構的玄印監,也在此期間由暗轉明,稱霸一方。
顧野九,就是未來的玄印監最高統領……
所以說,歷史上的顧野九,逃跑時並沒有撞到自己,最終順利逃出江家田莊,陰差陽錯加入了玄印監?
“我是……被人私下販賣到這裡來的,”顧野九突然深吸一口氣,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重重地向江玉珣磕了三個響頭,“公子,我爹娘還被關在那裡,隨時可能賣為人牲、用來殉葬!求公子救救他們!”說完,下意識抓緊了身邊人的衣擺。
他眸中滿是祈求,顯然是把江玉珣,當做了最後一根救命的稻草。
不等他開口,柳潤先急了起來:“公子,別忘了,您還在禁足。”
與“罰俸三年”不同,“閉門思過”隻是個象徵性懲罰。
但無論如何,剛回家便出門,怎麼看怎麼態度不端。
這個時候,家吏們也反應了過來,紛紛勸阻:
“是啊公子,要是被陛下知道,可就不好了。”
“……私販人牲者,背後都有靠山。您是鬥不過他們的!”
黃豆粒大小的雨珠,噼裡啪啦打向傘面。
顧野九眼底的期待,一點點落了下去,抓著衣擺的手指,也漸漸無力。
直至下一刻——
“起來。”江玉珣突然松開不知何時緊攥著的掌心,扶著少年站了起來。
他像沒聽到那些勸阻般,垂眸問:“還記得關你們的地方,怎麼走嗎?”
“記,記得。”顧野九呆呆點頭。
江玉珣拍了拍他的肩,笑著說:“好,那就帶路吧。”
語畢,徑直轉身,向田莊外而去。
“公子,您再想想吧,”柳潤愣了一下,慌忙追趕上來,“貿然前往,與送死無異啊!”
但江玉珣的腳步,卻未曾停頓。
開玩笑,自己怎麼可能去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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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都城郊,官道。
快馬自林間穿出,奔向龍輦。
騎馬的人手持令牌,一路暢通無阻。
直至與龍輦並排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