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閉嘴,卻是不可能閉嘴的。
“陛下登基以來,大周臣民不是在打仗,就是在準備打仗。時至今日,國庫空虛、民不聊生。此乃其一。”
少年的話,清清楚楚地傳到了蘭池殿上每一個人的耳畔。
一字一句,擲地有聲。
滿朝文武無不噤若寒蟬,努力縮小存在感。
他身邊的少年,更是絕望地閉上了眼睛,甚至默默地離他遠了一點。
埋了吧,沒救了。
“朝野上下大事小情,全由陛下一人定奪,文武百官難以插手。長此以往,朝中無人可用。此乃其二。”江玉珣的身體,已因緊張而輕顫,但他卻依舊端坐,不曾俯跪。
堪稱鐵骨錚錚。
在後世看來,應長川過分獨裁,導致國家極度依賴於他個人、百官無能,是大周在他駕崩後三日而亡的重要原因。
江玉珣原本平放在膝上的手,不知何時緊握成拳。
死到臨頭,他反倒一點點冷靜了下來。
這一次,江玉珣非常確定,剛剛那些雖然都是他心中所想。
但絕不是自願要說的。
別人穿越都帶金手指,自己倒好,居然帶了個“忠言逆耳”的debuff!
隻要應長川問,就會將心裡話脫口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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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玉珣的聲音,一遍遍在空曠的大殿上回蕩。
黼文屏風前,應長川不知何時放下金盞,以手輕抵著下巴,微微頷首:“愛卿所言極是。”
所言極是?
江玉珣不由一愣,接著便聽到……
“如此看來,孤的確是暴君。”
應長川的語氣,略為苦惱,語速也因此而慢了下來:“但愛卿少說一樣。”
江玉珣的手心,不知道什麼時候,已被修剪平齊的指甲戳青。
睫毛更如蝶翼般輕顫。
就在他呼吸將要因緊張而停滯的那一刻,最上席者終於輕笑道:“殘害忠良。”
……殘害忠良?
江玉珣有點蒙,沒有記錯的話,歷史上的應長川,似乎沒做過這件事。
難道還有什麼,是我不知道的?
就在江玉珣疑惑之時,周圍人看他的目光,越來越古怪。
隻等下一刻,忽有一隻手,重重搭在了他肩上。
忠良·江玉珣愣了愣,便被不知從何處冒出的禁軍,按著肩押入了大牢之中。
……我就說這人小心眼吧!
詔獄,陰風陣陣。
換上刑徒專屬赭衣的江玉珣,抱著膝蓋坐在牢房角落。
他攏了攏衣襟,向獄欄外看去。
應長川這人,怪不得毀譽參半,被後世部分人罵了數千年。
怎麼說他是暴君,他還真欣然接受啊!
蒼天無眼。
憑什麼讓我穿,而不是那個向往大周的遊客?
一想到應長川和他手中那隻金盞,江玉珣便恨得牙痒痒。
下一刻,又有一陣陰風不知從何處,吹入了牢房之中。
風裡還帶著股濃濃的血腥氣。
不知不覺,已是子夜。
一片死寂的詔獄裡,隱有呻吟、痛呼自角落,傳至江玉珣的耳畔。
嘴上說著不怕死,死了好回家。
但是真到了這裡,看到掛滿牆壁的刑具,走近死亡後,在生物本能的催促下,江玉珣卻隻用了一秒,就將擺爛等死的想法拋到了九霄雲外。
……必須再掙扎一下!
可事到如今,還能怎麼做呢?
他忍不住抱緊了膝蓋,埋頭回憶起了周史。
“江玉珣!你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竟敢這樣同陛下講話,”就在這時,粗豪雄厚的聲音,突然穿透詔獄的厚牆,傳到了江玉珣的耳邊,“急著去下面見你爹娘了嗎!”
一個身材魁偉,臉有刀疤的中年男人,快步走到了牢房前。
他來得匆忙,還沒有來得及換下禮服,腰間仍墜著象徵身份的銀印青绶,不遠處還跟著幾名兵士。
見狀,江玉珣立刻起身,走到了獄欄邊。
他猶豫了一下,輕聲試探:“……莊大人?”
假如史書記載沒錯,身為大周“九卿”之一的治粟內史莊嶽,臉上就有這樣一道傷疤。
“怎麼,沒臉再叫我世伯了?”說完,莊嶽恨鐵不成鋼地長嘆一口氣,“ 若不是你爹與我結拜,且於我有過救命之恩,今日你就算被凌遲,我也不會來這見你!”
……莊嶽的結拜兄弟?
原來如此啊。
原主居然徵南將軍江政軒的兒子!
想到這裡,江玉珣心中頓時生出了點希望。
應長川此人,雖然有一大堆缺點,但他武將出身的他,對軍士一向優厚。
尤其是犧牲在戰場上的。
徵討西南十二國並非易事,大周傷亡同樣慘重。
身為徵南將軍江政軒,便戰死於此。
大周實行“任子制”,官員子弟,成年後均可入朝為官。
陣亡軍士的後代,更是被優待的對象。
自己沒被斬立決,八成就是沾了原主父親的光。
果然,就像江玉珣猜得那樣,莊嶽恨鐵不成鋼道:“哎……今日慶功宴上,陛下本是要封你為官的,沒想官沒封成,竟成了階下囚。你同我說說,方才究竟是怎麼想的,竟然敢當著陛下的面胡言亂語?”
江玉珣皺了皺眉,下意識反駁:“我沒有胡言亂語。”
哪怕被下了大獄,他也不覺得自己說得有錯。
甚至江玉珣堅信,就算應長川本人,也絕不會否認那番話。
身為開國之君的他,比任何人都要了解大周。
但應長川向來極端自信,他明白所有道理與利弊,卻仍確信自己能將一切掌握在手中。
……畢竟,他若不是這樣的人,也幹不出架空全朝堂的事來。
可是,假如自己告訴應長川一些,就連他也不知道的事呢?
江玉珣的心髒,忽然重重地跳了起來。
他知道該怎麼做了!
莊嶽滿面愁容:“照大周律法所寫,你今日所犯種種,足夠砍頭的了!有你爹的軍功在,死罪可以免,活罪難逃……恐怕是要流放戍邊。”
流放九死一生,
與死刑,沒多大區別。
“若是服軟認罪,或許還能去個近處。”莊嶽說完,又重重嘆了口氣。
江玉珣緩緩握緊了獄欄。
應長川軟硬不吃,求情在他這裡,絕對行不通。
最重要的是,在debuff的加持下,自己大概率求情不成,反罪加一等。
想到這裡,江玉珣心一橫,無比認真地朝莊嶽看了過去:“世伯,我不懂自己究竟何罪之有?”
少年的聲音,剎那間穿透了整座詔獄。
拐角處的獄卒對視一眼,握緊了手中的長刀。
就連受了刑罰,隻剩一口氣吊著的死囚,也瞪圓了眼睛,去聽究竟是誰那麼不要命。
“你……”
月光照在少年的眼底,將那雙曜石般黑的眼瞳,映得格外亮:“身為臣子,就應直言敢諫,而非隻知明哲保身,在朝堂上做擺件、充人頭。食民之祿,那便為民分憂,如果連這都做不到,還入朝為官做什麼?”
說著說著,他的聲音竟不由自主地顫抖了起來。
眼圈也隨之泛了紅。
江玉珣閱讀史書時,曾無數次想:假如朝堂上有人能站出來,是否便不再會有後世四十年亂世,與家園淪喪、死傷無數?
但青史無聲。
隻餘一片嘆息。
話音落下,江玉珣突然向後退去,跪下朝莊嶽重重地磕了三個響頭:“縱陛下殺我,我亦無悔。”
莊嶽沉默著垂眸,第一次認真打量這個多年未見的後輩。
沉默半晌,江玉珣再次抬眸,朝莊嶽看去:“侄兒有一不情之請……如果可以,世伯不必為我求情,而是替我將一句蘭池殿上還未來得及說的話,帶給陛下。”
“今日昭都恐有一場大雨,屆時羽陽宮將被水所淹,還請陛下早做準備。”
莊嶽一臉驚詫:“這你又是從何而知?!”
時值初夏,本就是愛下雨的時節。
更別說近幾年的雨水,似乎比從前更加豐沛。
今晚下不下雨都不稀奇,稀奇的是水淹羽陽宮。
這件事卻是絕無僅有的。
江玉珣笑了一下,慢慢站了起來:“世伯隻管將此事告訴陛下,屆時我自會同陛下解釋。若是沒有暴雨淹城,要殺要剐,都隨陛下的意思。”
他的語氣,一如既往的堅定。
史書記載,這場慶功宴後,昭都暴雨,建於前朝的羽陽宮,也被水所淹。
應長川的後世黑粉,常常借此暗示他是個不受上天待見的暴君。
江玉珣在賭。
賭這場暴雨會如期而至。
賭史書記載沒有出錯。
莊嶽最終也沒有將這件事正面應下,丟了一本《周律》讓江玉珣仔細研讀,最好把內容都刻在骨子裡,便匆匆離開了詔獄。
不過江玉珣並不擔心今日的話,傳不到應長川耳邊。
開玩笑?這裡可是詔獄。
到處都是他的眼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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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水淹羽陽宮。”
清懶、微沉的聲音,自屏風的那一邊傳了出來。
“回陛下,江玉珣原話的確如此。”一身繡衣,腰佩玄印的男人立刻以軍禮跪地,無比緊張地答道。
鏤空的彩漆坐屏後,應長川如聽到什麼有趣的事般輕笑了起來。
接著竟放下朱筆,頗有興致地向殿外看去。
卯時,金烏東升,萬裡無雲。
哪有一點要落雨的意思?
“還剩九個時辰。”
屏風外的人壓低了聲音問:“請問陛下,是否現在……”
“不急。”
“是,陛下。”
殿上人行禮退去,不過轉眼,這裡又隻剩下了應長川一個。
煙灰色的鳳眸微微眯起。
應長川再次提起朱筆,懸腕落墨。
這一次,帛書上隻有一字:“殺”。
作者有話要說:
拔劍四顧心茫然,忠良竟是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