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為什麼,景七一走進去,見了那須發皆白的老者和他手裡的煙鬥,又看清了那老人的眼睛,忽然就不緊張了,不但不緊張,竟還隱隱地有了某種遇見同類了似的微妙感覺,便笑起來行了個晚輩禮,先行開口道:“後學景北淵,參見大賢者。”
大賢者便將煙鬥放下了,也站起來,說道:“不知是南寧王駕臨,老朽有失遠迎。”
他一口大慶官話竟說得十分流暢,而烏溪覺得奇怪的是,好像他老師一點也不吃驚一樣。一直以來他就覺得自己的老師什麼都知道,即便已經長大了,從他手裡接過了南疆,他仍然覺得這可敬的老者是平生所見,最有智慧的人。
可見,有時候裝模作樣要想裝得叫人信服,也是一種智慧。
大賢者一邊叫他們坐,一邊瞥見烏溪的表情,像看出他心裡想法似的,笑道:“你那日說,你自己回去的理由,是為了拿著你脆指環的那個人,我就想,如此興師動眾,這人定不是什麼大家閨秀小家碧玉,一定非權即貴,看來我雖然老了,卻沒有完全糊塗呢,竟猜對了。”
他看向景七道:“隻是王爺肯和我這笨徒弟來到我們這窮山惡水之地,也叫人吃驚不小,可見我這笨徒弟也不是一無是處的。”
景七笑道:“食君之祿,死君之事,南寧王早在京城一役裡殉國,如今不過剩下半條爛命,滿腹糟糠,大巫願意收留,後學幸甚。”
烏溪不大懂他們這你來我往地在客套什麼,隻見大巫的表情,隱約地覺得這句話聽起來不那麼順耳,才要說話,被大賢者一個眼神瞪了回去。景七餘光瞥見,隻是微笑著低頭喝茶——小子,你老師是怕你吃虧呢。
大賢者又眯了眯眼,重新撿起了那杆煙,往嘴裡一送,深深地吸了一口,又吐出來,這才道:“王爺話雖這麼說,可人之常情畢竟……故土難離。”
景七笑道:“不離開腳下尺寸之地,又怎知天下之大呢?”
“天下之大?我南疆可沒那麼大的地方。”
“山不在高,有仙則名。”
大賢者怔了片刻,仔細打量了景七一番,景七坦然地看著他,片刻,兩隻老狐狸相視而笑。
後來,烏溪鬱悶地發現,這兩人竟十分投緣,他一開始剛到京城,曾覺得景七身上有某種東西,和大巫很像,眼下才發現,當時的感覺竟是一點錯都沒有的。一開始彼此試探,略有交鋒的幾句話罷了,便你一句我一句地打禪機似的說起一些不著邊際的事,直到快用晚飯的時候,烏溪才找到機會,要告辭出去。
臨走時大賢者說道:“烏溪,我年紀大了,一輩子在這地方,也想出去看看,行李已經收拾好了,南疆我就放心交給你了。”
烏溪一怔,回過頭看著他年邁的老師。
Advertisement
大賢者笑道:“你長大了。”
回去的路上,烏溪終於忍不住問景七道:“我有時總覺得自己愚鈍,老師說的話,十有八九是聽不懂的,想不到你們竟十分投緣。”
景七頓了頓,忽然神色古怪地看了他一眼:“你……怎麼那麼實在呢?”
烏溪挑挑眉,隻聽景七嘆了口氣,實話實說道:“我和他什麼都沒說,從我嘴裡出去的話連我自己都不明白。”
烏溪就愣住,景七搖頭笑道:“你那老師也一樣,他自己都不懂的話,你怎麼能聽得懂?哄著你玩罷了。這日子過著,哪來那麼多深刻的東西,我不明白我說了什麼,他能接上話,說明他也不明白我說了什麼,我們倆一對一句,不過闲的無聊消磨時光罷了,裝神弄鬼麼……有時候也是種樂趣,等你上了年紀就明白了。”
有時候信仰和心裡的神話,坍塌得讓人十分惆悵,而慢慢地,這種惆悵堆砌起來,一個孩子便長大成人了。
大賢者說要離開雲遊,第二日便留書走了,十分幹淨利落。
後來,南疆選出了新的巫童,是個四歲的小男孩,名字叫做路塔,有一雙大眼睛,好看極了,乖乖巧巧的,從來不哭鬧,練武的筋骨不如烏溪,卻是很聰明,有過目不忘之能。
景七幹脆認了他當兒子,可真玩鬧到一處去,也就不知道誰是老子誰是兒子了。
路塔聰明,聰明孩子一般好奇心都重,慢慢地,他發現老師對爹爹雖然好,也很“嚴厲”。比如會逼著爹爹吃他不愛吃的東西,不讓他睡太多,不給他喝涼涼的甜湯。
終於有一天,在趁老師出去,爹爹又把自己碗裡的蛇肉扔到他碗裡的時候,路塔就忍不住問了:“他們說你以前在大慶是很大很大的官,你為什麼怕老師呢?”
景七繼續用筷子扒拉著,臉色如常地道:“我怕他做什麼?”
路塔就伸出指頭一個一個地數,老師不讓你這個,老師不讓你那個,一二三四五六七,簡直讓人發指。他奇怪的是,為什麼爹爹總是那麼好欺負,說什麼是什麼,雖然下回還犯,但承認錯誤態度總是很端正,於是路塔就問出來了。
景七伸手在他腦袋上摸了一把,笑道:“他人都是我的,自然就讓著些唄。”
隨後這世上最沒譜的老爹放下筷子,語重心長地道:“路塔呀,爹爹跟你說,想當個好男人,首先你得有肚量,媳婦鬧鬧小脾氣,這非常正常,不跟你鬧還能跟誰鬧呢?你不容著他,還能容著誰呢?”
路塔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景七又道:“你的人,要照顧好了,不能惹他生氣,真惹了他生氣,就放下身段,好好哄著,這也沒什麼難的,誰的媳婦誰心疼,你看你老師一天到晚,吃頓飯都有人來打斷,挺不容易的,我多哄哄他,也應該的。”
路塔又點點頭,然後恭恭敬敬地對著門口叫道:“老師。”
景七整個人就僵成了一塊人型石頭。
半晌才回過頭去,看著倚在門口不知道多長時間的烏溪擠出一個笑臉:“你……這麼快就回來啦……”
咋走路都沒聲息的呢。
不知為什麼,盡管聽了解釋,這一刻,路塔還是覺得爹爹有點慫。
第二日,路塔一早晨沒看見爹爹,到了中午的時候才發現他剛起來,動作有些微妙的不協調,臉上還有倦容。
路塔這回留了個心眼,沒去多嘴問,聽小侍阿青說,昨晚大巫把門關上,誰也不讓來打擾,他半夜起來上茅廁,不小心經過,竟聽見裡面傳來斷斷續續的抽泣。
路塔想起爹爹衣領下露出的若隱若現的一塊青紫痕跡,悄悄地打了個哆嗦,老老實實地去做他的功課了。
心想,老師真是個可怕的人啊。
番外 奈何橋的另一邊
前生?赫連翊
記憶像是一張布滿了窟窿的槁木,看上去吸附了很多東西,其實光陰劃過,那些看不見的東西,便容易叫人忘記了。人的一輩子,比朝菌長,比蟪蛄長,總是一路走,一路丟失。
隻是恍然看見什麼東西,那些經年的記憶才被觸動、震蕩出來,打著陳舊的烙印,思量不得。
那一日大雨滂沱,赫連翊就想起了景北淵。
想起很多年前,父皇親自將他抱進宮裡來時,那牙換到一半、說話還漏風的小東西,像瓷做的,瞳子晶亮,是個那麼好看的小玩意。
景北淵從小就是他的跟屁蟲,時間長了,赫連翊發現,這小家伙不單長得好,還天生就有眼力見兒,知道什麼時候該說什麼,知道怎麼討人喜歡,因為年幼寄養宮中,而帶出那麼幾分自然而然的懂事的小心翼翼……仿佛和他同病相憐。
小心翼翼地試探、接近,隨後如這無底深宮中的兩隻湊在一起相互取暖的小動物一樣。
相依為命。
而今已而叫皺紋爬上皮膚的赫連翊站在上書房的窗邊,看著外面幾乎被雨衝洗白了的天地,心裡念及這四個字,像是有根連著筋骨血脈的弦被輕輕地撥動了一下,泛起酸澀難言的疼。
孩子們一天一天地長大起來,不知何時起,赫連翊覺得那人看向自己的目光,總帶著些許微妙難言的東西,他便明白了,北淵是喜歡著自己的——不像兄弟朋友,而如男歡女愛。
他一開始覺得詫異,後來也就明白了——這世道,這天下,這朝堂,這紛紛擾擾,除了自己,他還能喜歡誰呢?這吃人的地方,連“信任”尚且難言,何況傾心呢?
而自己呢?大概也如他一樣……赫連翊獨自將這件事翻過來掉過去地琢磨了許久,發現自己好像也沒有太多的選擇。縱然將來父皇下令,將哪個達官貴人家的女兒指給自己做妃子,能有多少感情呢?
那日選秀,他遠遠地經過,掃過一眼,看見那姹紫嫣紅爭奇鬥豔的少女們,心裡忽然覺得,若以後有了太子妃,好像和她也沒什麼話好說。
整個熙熙攘攘的宮闕,赫連翊發現,其實和每個人的關系,歸根到底,都變成了這麼一句淺薄而冰冷的言語——沒什麼話好說。
他思量了三日,決定放縱自己的感情,就愛他……試一試。
雨聲在耳畔機械地想著,赫連翊眼睛瞥見灰白的天空,努力想著,那時候自己是抱著怎樣一種心情和他在一起,隱約記得那種極隱秘的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