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溪搖頭道:“我沒忘,我記得臨走的時候,我向神起誓說,我一定會回來的,我一輩子也不會忘了我的族人。我會帶著我的族人打回去,我會記得誰欺負過我們,會讓那些人都不得好死——可我還記得,您當時並沒有回應我這句話,隻讓我記得自己的族人和家鄉。”
大巫師“吧嗒吧嗒”地抽著煙,不言語。
烏溪接著說道:“我還記得,您也說過,伽曦大神是冥冥中看著一切的,很多事情,我們的生命太短,耽於眼前,便看不分明,當時我不明白,現在知道自己那時候,原來是想錯了。”
大巫師不動聲色地問道:“你現在明白了什麼?”
烏溪說道:“十年前,我覺得我們應該積攢力量,打回去,去報仇,去清算我們的憤怒和仇恨,可是清算完了又怎麼樣呢?再死去一批青壯年的兄弟們,讓他們的妻子父母傷心痛苦,讓他們的孩子將仇恨永遠繼承下去麼?我看見我們的族人很多人用上了大慶的東西,他們或者記得當初的事情,可已經不在憤怒了,人一輩子,如果總是背著仇恨活著,不會很痛苦麼?大巫師的責任,不就是讓族人更好的活著麼?為什麼要為了那過去的激憤綁住我們的族人呢?”
大巫師沉默了片刻,說道:“你的意思是,我們該忘了過去的事麼?”
烏溪搖搖頭,道:“我們不應該忘記,依然應該積攢力量,甚至借助大慶的力量強大起來,比鄰而居,讓惡狠狠的野心家不再敢覬覦我們的土地,這也是徵服。”
大巫師打量了他片刻,忽然笑出來,他的笑聲越來越大,乃至於一口煙嗆進喉嚨裡,讓他咳嗽起來。
“咳咳……好,好……烏溪,我當年就說,該是讓你去看看外面的世界的時候了,你雖然聰明,可太倔強,我本來很擔心,可如今看來你在大慶,學了很多。”
烏溪輕輕地笑了一下:“是有人教我的。”
大巫師有些詫異地看了他一眼:“哦,是什麼人?”
烏溪搖搖頭,他現在需要集中精神,不去想那個人,又將話題拉回來:“老師,您還沒說,到底答應不答應我出兵。”
大巫師正色下來,將煙杆放在一邊:“我必須要聽你的理由。”
烏溪道:“大慶這回受到重創,沒有一二十年恢復不過來,我們可以趁這個機會讓自己變得更強大,但是我想在這之前,我們需要擺脫‘大慶屬國’的這個身份,眼下大慶危機,亟待增援,是個可以談判的好機會。我帶兵過去,如果能解了京城的危機,到時候南疆武士充斥於京城,大慶太子我是了解一些的,他不會不識時務不答應。”
大巫師眯起眼睛,身體坐得更正:“說下去。”
烏溪不急不躁地又道:“還可以開通邊境,我甚至可以要求他給出一些便利,我們這邊有瘴氣密林,外人不容易進攻,可也阻擋了我們自己的視線,我們的族人,總不能一輩子看不見外面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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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話音一轉:“另外,老師您或者不知道,在大慶的時候,皇上有三個兒子,他們都在爭奪皇位,最後我選擇太子,談不上交情,畢竟也是沒什麼仇。因為他是個務實的人,他如果當了皇帝,會想怎麼樣讓他的百姓生活得更好,而不是在史書上留下自己怎麼英明神武的名字,大慶從建朝到現在,已經經過了幾百年,發展平穩繁華,他不像他父親那樣糊塗,所以不會冒險再來打我們的主意。”
大巫師聽罷點點頭:“瓦格剌族野心勃勃,想吞並整個中原大陸,開疆拓土……你說得對,盛世之主和開國之主是不一樣的,前者希望更穩定更繁榮,後者骨子裡的嗜血還沒褪去,他會希望更多的土地,更多的沉浮。”
大巫師看著烏溪,感慨叢生:“你長大了。”
烏溪眼睛眨也不眨地等著他點頭,大巫師費力地站起來,轉身到了內室,不一會,走出來,雙手捧著一個權杖,烏溪睜大了眼睛——那是大巫的象徵。
大巫師走到烏溪跟前:“我老了,烏溪,南疆始終是要交到你手上的。”
烏溪張張嘴,卻不知該說什麼。
大巫師咬破了自己的手指,顫顫巍巍地在權杖上畫了一個圖騰,然後用沾滿了血的拇指用力按在烏溪的額頭上,沉聲道:“接著。”
烏溪情不自禁地伸出雙手,大巫師將權杖交到了他手上,也不知道哪裡來的力氣,一把將他從地上拉起來,帶到門外,烏溪這才發現,外面竟然已經黑壓壓地全是人——南疆所有的男人、女人、老人、孩子幾乎都到場了,他捧著權杖,有些茫然。
大巫師抓起他的手,舉到頭頂,嘶聲叫道:“從今往後,由巫童烏溪繼承我南疆大巫的權杖,你們記著,伽曦大神的使者,會帶領我們的族人強大起來!”
人們不約而同地雙手扶在肩膀上,躬下身來。
大巫師被風嗆到,又咳嗽起來。烏溪忙替他拍打著後背:“老師……”
大巫擺擺手,忽然低低地問道:“你說了南疆的理由,那你的理由呢?”
烏溪一怔,良久,才答道:“是為了……拿著我的脆指環的那個人。”
大巫師就無聲地笑起來:“我真想見見那個人哪。”
第七十三章 最終之戰 三
十月初一,大同失守。
十月二十三,宣城城破。
十月底,荊關破。
至此,京城以北,再無險地可守,再無城關高聳,一片一眼可以望盡一樣的平原。
瓦格剌首領格西與赫連釗幾十萬大軍對峙甘肅,雖然赫連釗戰死沙場,大慶僅剩的隊伍倉皇出逃,但瓦格剌損失也不小。格西本以為是一群不堪一擊的烏合之眾,卻不料在對戰的時候出奇的強硬。
格西這才發現自己小看了大慶人,那一戰幾乎是破敵一萬自損八千,如不是最後關頭赫連釗中箭落馬,被一個瓦格剌武士豁出命趁亂砍死,恐怕他都要生出撤軍的念頭。
然而老天還是幫他的。
甘肅大戰之後,格西在原地休整了一段時間,小心謹慎地制定了重新進攻計劃,因為他知道,前方等著他的,將是重重疊疊的大慶關卡。
格西·烏爾木這年三十六歲,是大草原上不世出的梟雄,他在春市上幫著趙振書養私兵,像狗一樣地供趙振書驅使,隱忍了十多年,這十多年中,他從一個意氣風發的青年,慢慢在狼一樣的堅忍和籌劃裡,養出了海溝一樣深的城府。
趙振書用他用的得力,也有錢,樂得養一條草原狼狗,這些年一直扶植他,給他支援了無數錢財。
格西沒有浪費,他每日仍舊吃著自己婆娘做的幹面餅,和所有人一樣啃著粗糙難咽的肉幹,穿滿是腥臊味道的牧民的衣服,而用這些錢暗中打通關節,把奴隸和美人送給他的敵人們,再一一吞並。
用十年的時間,橫掃了整個草原,讓分崩離析了幾百年之久的瓦格剌族再次統一起來,北方蒼狼長嘯,於是揮利爪而南下。
格西不隻是為了大慶的財富,他不是帶著這些虎狼一樣的武士們南下搶上一筆東西,擄回幾個美人就算了,他覬覦的是整片中原地區的大好河山。
古人說,王侯將相寧有種乎——既然山裡種田的農民都能說出這樣的話,為什麼這樣青山綠水富饒美麗的地方,要千百年地讓這些荏弱浮華的中原人佔領呢?
從始至終,格西行軍的目標都隻有一個——京城。
京城之後,是那金鑾大殿。
然而預想中的抵抗卻並未遇到,甘肅一戰似乎下破了大慶人的膽子,一路南下竟出奇的順暢,許多城池幾乎不攻自破,勉強抵抗的地方也不過爾爾,顯得極其不堪一擊。
他就想明白了——大慶人已經過了幾百年的太平盛世,他們的勇氣縱然勉強被鼓起來一次,也不過是包著一層極脆弱的皮,風一吹便碎了。
格西幾乎有些激動起來,而這種激動的心情,隨著越來越逼近京城,而變得愈加劇烈。他仿佛看見那傳說中天上城池一樣的京城就匍匐在自己腳下,踩在滿是黃金鋪成的宮殿裡,讓天下人都來朝拜他。
十一月二十,終於,兵臨城下。
而此刻京城中,蒙塵的金鑾殿最後一次廣迎朝臣。王伍於葵以及喜公公等人都退到了角落裡,赫連翊身邊站著兩個從未曾露過面的人,一個是男人打扮的靜安公主,一個是帶著人皮面具、扮作一中年文士的周子舒。
文武百官兩列站齊,赫連翊叫人將龍袍高高地掛在大殿上,像是吊起一個金光閃閃的圖騰,他身上穿著厚重的鎧甲,臉頰的線條因消瘦而鋒利起來,直直地插入頭發裡,帶著一種人們從未見過的力度。
京城九門十八萬兵力,諸將分封完畢。
“玄武門馮小舒,朝陽門賀允行……”
最後是正北方的程武門——九九八十一塊三丈長三丈寬的青石一直鋪到城門外,整個京城陰氣血腥氣最重的地方,當年十五歲的烏溪斬殺二十四個黑巫刺客的地方,此時直面瓦格剌人的狼牙的地方。
周子舒手捧一卷聖旨,一字一頓地念出來:“程武門,由朕親守。”
在這大殿上站著的大多數人,這輩子第一次參加這種行軍交鋒前的軍務會,恐怕也將會是最後一次。這裡再沒有皇上、宰相、王爺、公主,隻有守城的人,拿刀的人,和將要拼命的人。
“半壁江山陷落,京城以南,再無重關,而今,朕不孝,令我江山蒙塵,山河黯淡,九泉之下,誠難見列祖列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