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爺隻說,大慶要打仗了,瓦格剌人要打到京城來,讓他們回南疆去,安全。
阿伈萊想追問為什麼王爺不跟他們一起走,被奴阿哈拉住。奴阿哈像是剛哭了喪回來,臉上帶著麻木的悲傷,問了也不言語,隻是搖頭嘆氣。
到城門,車馬魚貫而出,而此時斜陽方將沒。
景七勒住馬,翻身下來,掀開車簾,定定地看著烏溪愣了一會,臉上看不出是悲是喜,隻讓人覺得那樣子和平時沒什麼分別,卻又什麼都不一樣了。隨後低聲道:“此去路遠,諸君保重,我把上回剩下的醉生夢死全都放在水裡了,他這一睡,隻怕要十天半月,你們快馬加鞭些……說不定也能到了。”
奴阿哈低聲道:“王爺……”
景七看了他一眼,露出一個淺淺的笑容,又飛快地隱沒,將車簾子放下來:“行了,別廢話了,去吧。”
奴阿哈眼圈一紅,景七卻不再看他,兀自牽著馬往回走去,奴阿哈忽然從車裡跳出去,大聲喊道:“王爺!”
景七沒回頭,隻是抬起手輕輕地揮了一下:“等你家巫童醒了,便跟他說,今天我欠的,他日若有相逢時,定當還了他便是,去吧。”
一朝踏上鹹陽道呵……
景七獨自一人牽馬回城,走得極緩極慢,身後車馬的聲響,轆轆地響,轆轆地遠去了,不知過了多久,他終於忍不住回了一次頭,卻發現南疆諸人早已看不見了,那轆轆的聲響,不過他意識裡的幻覺罷了,好像那人還在,好像……
他苦笑了一下,翻身上馬。
路過長亭酒樓的時候,卻見那酒樓門口不知何時,停了一架眼熟的車撵,景七一怔,勒住馬,片刻,便見那車裡出來一個人。
赫連翊和他對視了半晌,才輕聲問道:“你怎麼不和他一起走?”
景七笑道:“臣已遵旨將巫童送出京城,隻是眼下非常時間,便少不得失禮一回,恕不遠送了。”
赫連翊呆立良久,才深深地嘆了口氣:“你留下來能有什麼用?”
景七道:“沒什麼用,隻是不得不留。”
Advertisement
他隻著了便服,一襲寶藍長袍,寬大的袍袖滾著銀邊,隨風而起,肩背挺得很直,在風中,就像一棵怎麼都不肯彎腰的竹子。
然後在夕陽中,一字一頓地說道:“景北淵,生是大慶的人,死是大慶的鬼。”
第七十一章 最終之戰 一
到此時,朝中再無人敢提南遷。赫連翊這看起來溫和敦厚了二十多年的年輕人,終於在世人面前露出了他鐵血酷厲的一面。然後在這一盤死局、在這每個人都想要後退的時候,叫禮部匆忙地準備一下,近乎倉皇地接過了大位。
深宮中,赫連沛鼻息微弱,已而燈枯油盡,而如今這家國天下,要父債子償。
這一年,赫連翊二十八歲,改年號為榮嘉。
此時的京城,挑頭說要委曲求全地議和的,都身先士卒地做了炮灰,其他人在赫連翊的高壓政策下大多沉默了下來,然而也隻是迫於無奈地沉默——從朝中眾臣到最後的御林軍,個個人心惶惶,御林軍原本隻有不到六萬人,一部分被赫連釗借調出去了,如今餘下的隻有不到三萬人。
他們昔日是精英,然而這個時候,聽到那幾乎全軍覆沒的消息,卻因為畏懼而變成了狗熊。
京城周遭,山東,河南等地能調用的,也隻剩下些老弱病殘之類後備隊伍,隻能死馬當成活馬醫,被赫連翊全數調集起來,剩下的,如南疆邊守、兩廣之地等,雖明知遠水解不了近渴,卻也在日夜兼程地往京城趕。
陸深全權接掌了戶部,第一個決定,便是規定來京隊伍自西要過綿州,自南要過滄州,這是離京城最近的兩大糧倉,叫軍隊經過,自行攜糧草進京——先前準備的軍備早已經全數葬送在西北戰場,這會再次籌集必然來不及了,綿州滄州等地離京雖說是不遠,卻也有一段距離,眼下這麼個亂七八糟的世道,恐怕有失,隻得叫來京部隊身兼數職。
而景七和周子舒,在做另一件事——
自大慶初建始,京中便有設有專門操持春市事宜的機構,叫做“來北司”,原本歸鴻胪寺卿轄制,可後來為了辦事方便,來北司中便多了不少瓦格剌族官員,慢慢地也便從鴻胪寺下脫離出來,成了一個獨門獨戶的部門。
春市交易一般在西北,一年才一次,這部門平時辦事不多,卻端是個肥差,趙振書當年和瓦格剌首領格西之間往來無數,錢權交易中,可以說是趙振書一手扶植起了這匹狼,而來北司幾乎成了趙振書和京城往來的一條暗線。
這些私下裡的往來,便是張進也未曾插進手去,再者外族人終究是外族人,大慶內的政鬥有時候也不好把外人牽連進來,所以西北大清洗的時候,這些腦滿腸肥的蛀蟲竟奇跡般地逃了出去。
從西北告急那一天開始,赫連翊便叫周子舒盯緊了這群人,這回京城戒嚴,周子舒更是撕破了臉,直接將他們軟禁起來。
景七心裡自然明白,這群肚子比腦袋大兩圈、早就看不出遊牧民族模樣的胖子們,其實隻是拿錢辦事的,和這場仗一點關系都沒有,說不定格西本人都不知道他們是幹什麼的,可他這會需要一些東西,來激起京城更強烈的情緒,去抵擋那些病毒一樣流傳著的“瓦格剌武士都是刀槍不入”的畏懼。
景七從來不是帥才,能辦事,打下手出主意也綽綽有餘,卻不夠果決,很難有獨當一面的魄力。但他比任何人都明白人心——也知道,這個時候,最可怕的不是那虎視眈眈而來的瓦格剌大軍,反而是京城中浮躁慌張的人心。
無論是真查到的,還是捕風捉影憑空捏造的,周子舒極有效率地弄來了來北司諸人無數罪狀,不管真假,卻極具煽動力,一條一條念下來,隻讓不明真相的人都恨不得將這些“罪大惡極”的人扒皮抽筋。
於是這天,景七從御林軍中抽調了百十來人,毫無徵兆地包圍了“來北司”。
連招呼都沒打,便將人一個一個拉出來,當街除去官服,五花大綁起來,一邊叫人將消息放出去,一邊叫人有條不紊地組織了抄家等一系列的伴隨活動。
然後他騎在馬上,面無表情地下令將這些瑟瑟發抖的人一個一個地捆在大木樁上,木樁後邊掛一條巨大的白布,上面寫著此人是誰,是瓦格剌人,還是大慶裡出的走狗敗類,犯過什麼罪狀,條分縷析的,親自帶著去遊街。
又顧及老百姓中有不少不認識字的,便借了周子舒手下的盧愈和段鵬舉兩大高手,一路跟著,運上內功,邊走邊一字一字地念出來,叫遠近都聽得分明。
京城如過節般萬人空巷,百姓和維持秩序的士兵全都聚集到了大街兩側,也不知誰先起的頭,往那大叫著冤枉的來北司長頭上扔了一塊爛菜葉子,慢慢地開始群情激憤起來,石頭,爛菜,口水,有什麼砸什麼。
本來以“維持秩序”為名調來的兵一開始還能攔著,可兵也是人,也有親人朋友死在大西北,於是後來也就軍民一家了,投擲就變成了踩踏和群毆。
他們被告知,就是這些人,這些腦滿腸肥的胖子就是瓦格剌人,他們沒有三頭六臂,也沒有刀槍不入,就是這些外族人現在將腥臭的風吹到了這平和安樂的金粉之地,害死了他們的兄弟家人,叫亂離人生離死別。
景七和周子舒神不知鬼不覺地退開到外圍看著,景七站在高樓上,默然看了一會,才道:“子舒,回頭叫你混在老百姓裡的人留著點神,人沒打死的,往腦殼上補一下,人死了的,等他們都散了,把屍體撿回來,砍了腦袋,掛城門上。”
周子舒輕呼了口氣,搖頭笑道:“王爺,你不知道,就連我,現在心裡也有出了一口氣的感覺,好像心口上堵得大石頭炸開了似的。”
景七眯起眼睛,忽然偏頭看了他一眼:“聽說你總算舍得把小梁子送走了?”
周子舒搖頭苦笑道:“他不走,我還得照顧著他,眼下這樣,他萬一闖禍,我哪還有餘力給他擦屁股,叫人將他硬綁走了。”
景七似笑非笑地說道:“小心他說恨你一輩子。”
周子舒玩笑道:“王爺,愛之深方恨之切,屬下可沒有王爺那麼招人愛。”
景七愣了片刻,才皺著眉看著他:“你居然打趣本王?”
周子舒忍著笑道:“王爺可千萬保重,別氣壞了身子,屬下還等著將來到王爺那討杯好酒喝呢,聽說……南疆的五毒酒可是大補之物。”
景七原本有些肅然的面容倏地展開,沉默了片刻,方輕聲道:“若託你老兄福,真能活到那麼一天,別說是酒,便叫我給你說個漂漂亮亮有小蠻腰的南疆姑娘當媳婦都行。”
周子舒忙道:“王爺,君子一言駟馬一鞭,你可得說話算話。”
景七伸出拳頭,挑眉看著他,周子舒笑了笑,也伸出拳頭,輕輕和他碰了一下。
“一言為定。”
之後,景七開始將著手將整個京城劃分了幾個區域,每個區域指派專人負責,每日每戶配給糧食供給,又令人清出幾條街區,在奉旨進京的隊伍的必經之路上,每日當街練兵,崗哨森嚴。凡有援軍進京,定點起三隻煙火通報全城。
赫連翊下大力氣安撫了赫連釗的家人,追封赫連釗為忠勇大將軍王,赫連釗長子赫連宇陽承親王爵。這本是面子上的事,然而卻有了出乎意料的效果。赫連釗的舊部,以他那當初斯文掃地的老丈人簡嗣宗為首,成了第一批站出來主戰的中堅力量。
十年前,簡嗣宗在金鑾殿上抱著趙明跡叫心肝肉,十年後,趙明跡的腦袋和來北司的一幫倒霉蛋被南寧王一起掛上了城牆,早已在家養老、如今白發蒼蒼的簡嗣宗帶著過去大皇子府的家奴出身的一幫子行伍之人,顫顫巍巍地跪在赫連翊面前,山呼萬歲。
赫連翊沒有任命任何將領,脫下才穿上的龍袍,換上戰袍,宣布親自守衛京城,死戰到底。
他身後再不是一盤散沙,有滴水不漏的陸深,有忽然間變得詭譎狠辣起來的景北淵,有新建立起來的神鬼莫測的“天窗”,有慷慨激昂的一大批書生,有昔日的大皇子黨這群強硬的哀兵。
而就在這時候,另外一個人也站了出來——馮元吉馮大將軍的女兒、太上皇赫連沛收的義女靜安公主馮小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