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可惜天災常有,而明主賢臣不常有。
景七突然就想起自己還很小的時候,那還是三百多年前的事,他以為早就煙消雲散在腦子裡了,卻不料這個時候突然念及起來。那年赫連沛把他抱在懷裡,帶他回王府看他的父親。
旁人都面目模糊了,唯記得他的父親看了他一眼,剎那間好像湧上萬千思緒,卻又好像什麼都沒有,那麼輕描淡寫地給皇上見了禮,再不願意多看他一眼,反而是離開的時候,這位皇伯父,嘆了口氣,一雙溫暖的手拍著他的後背,低低地說:“他心裡難過,也很可憐,一輩子就隻有你這一點血脈,你……可千萬別恨他。”
而今在這金鑾殿上,那聲嘆息和那句話,奇異地就忽然在景七耳邊響了起來。突如其來地就想起了那年幼時候的孺慕之情。他曾經覺得,赫連沛就像是他的親生父親一樣,可原來那些畢竟是幼兒的錯覺。
赫連沛是君,他是臣。柴米油鹽的感情,永遠不會出現在帝王家。
景七不合時宜地在這時候晃了下神,耳畔是附議赫連釗的聲音。
這時赫連沛忽然看向他,說道:“朕可想起來了,當年北淵還跟朕說過,匈奴未滅何以為家的話,這會怎麼成沒嘴的葫蘆了?”
景七垂下眼,他心裡知道,赫連沛在等更多人的認同——他打算當個英雄,而不是一個窮兵黩武一意孤行的昏君。他心裡還知道,赫連沛心有多大,本事就有多小,離了這禁宮皇城,哪裡還有他的活路?
那電光石火間,景七便做了個決定,他微微偏過頭,看了赫連翊一眼,那眼神有說不出的冰冷、決然,赫連翊便突然明白了,他張張嘴,終於把嘴裡的話咽了進去,做了和景七一樣的決定。
景七開口道:“臣以為大殿下所言極是,願為皇上鞍前馬後,掃平西北。”
景七的松口,代表了整個太子黨的松口,終於言論往一邊倒去。御駕親徵一事,就此敲定。
心裡糊塗的,繼續糊塗,心裡明白的,主動或被動地同意了,換一個皇帝。
無情最是帝王家。
赫連沛第一回做大將軍,心裡激動得很,親自督促兵部各項事宜,躍躍欲試。景七卻於那日從東宮出來的時候叫住了周子舒道:“你……還是叫九霄離開京城吧。”
周子舒一怔,景七並不是個愛管闲事的人,難得這樣的話竟從他嘴裡說出來,景七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子舒,京城是個是非之地,梁九霄當年便不該來,來了,除了一肚子委屈和鬱憤,還得到什麼了?把他送走吧。”
周子舒默默地笑了笑,沒說好,也沒說不好,隻道:“多謝王爺提點,子舒告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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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知道景七說得都對,可他舍不得,舍不得梁九霄離開。
皇上不停地催,幾乎希望第二日二十萬大軍便能集結完畢似的,可調集兵馬、糧草、辎重,何人為先鋒,如何行軍,如何殿後,怎麼對付瓦格剌族,這些他全都不知道,偏偏還以為自己知道。
二十萬大軍竟真的在他的催逼之下一個月集結完。景七等人這才有了些不詳的預感,然而事態已經失控了,赫連沛先前還肯等朝臣的意見以烘託出自己樂於聽民意的這一條,如今真做了“大將軍”,卻飄飄然起來,跟本不給別人說話的餘地。
他認為二十萬大軍,便是一人一腳,也能把瓦格剌族踩回去了。
不得已,賀允行請命到了軍中,又將山西駐守的崔英書調來,總算能撐起點事來,別讓老皇帝在軍中太離譜。
繞是如此,景七還是越來越不放心,於是那日在王府的時候,忽然問烏溪道:“你該是……明年秋天回去吧?”
烏溪動作一頓,“嗯”了一聲。
景七想了想,忽然站起來,在窗邊站定,盯著那院子裡茂茂濃蔭的樹木,緩緩地道:“皇上準備御駕親徵,眼下京城很亂。”
烏溪怔了怔,不知道他要說什麼,便點點頭:“你放心,我的人都囑咐過了,不會有什麼問題。”
景七回過頭來,深深地望向他,以往覺得這人好像一轉頭就在眼前,如今他卻驀地長大了似的,可能真的就要遠遠地離開了,那些尋常日子裡看不見的千絲萬縷似的細碎往事,好像忽悠一下全都歷歷在目。
他發現自己最近特別容易感懷,像個傷春悲秋的老人一樣,烏溪被他莫名其妙地盯著看了半天,心裡酥酥痒痒的,略有些不自在,便笑道:“你看我幹什麼?”
看你在京城紙醉金迷十年沒有失卻本性,看你依舊戀著舊林故淵的真純,看你的坦坦蕩蕩、至情至性,看你……景七心想,暗地裡叫了他那麼多年小毒物,如今想起來的卻都是他的好。
自己何其有幸……
便輕聲道:“時局動蕩,我不知道會出什麼事,但是……隱隱地總是覺得不好。”
“什麼不好?”烏溪皺起眉,沒聽明白,“你是說京城會出事?出什麼事?”
景七搖搖頭,說道:“隻是感覺,按理你是該明年秋天回去的,萬一……我是說萬一,我會找人把你們送出……”
“那你呢?”烏溪截口打斷他。
“我?”景七笑了笑,“國家興亡,本王應在何處,還用問麼?”
烏溪忽然一把揪住他的領口,他隻覺得心中一股鬱結氣像是要把他胸口撐破一樣,咬著牙道:“你……你是說,萬一這邊出事,你就把我送走,自己留下來?”
你默認我的接近,不在乎我的糾纏,為什麼卻會在這種時候把我推開?難道我在你心裡,就是個胡攪蠻纏的不懂事的孩子,需要你來照顧你來縱容麼?
景七絲毫不受他快要噴火的目光的影響,仍淡定地點頭道:“這幾日便做好完全的準備,我怕晚了就……”
烏溪一把將他死死地拽進懷裡,低頭堵住了他的嘴。他全憑著本能,捏住景七的下巴,狠狠地吻上去,說不清是在親吻還是啃噬,他幾乎升起一種想把這個人生生吃下去的念頭。
第六十五章 與君一生
那撲面而來的氣息仿佛帶著濃烈的絕望,鐵鏽的味道蔓延開,景七覺得嘴唇都疼得麻木起來,想推拒,可整個人都被烏溪牢牢地禁錮在手臂裡。
也不是不能一腳把他踹開,要打架,景七知道自己那三腳貓的功夫不行,然而卻也不至於差到毫無反抗的餘地上。
可他還是下意識地不想動手傷害他。
人從小就對時不常地對他出言不遜,想什麼什麼,乃至於以景七的涵養和好脾氣都偶爾也會火冒三丈下,可又總是自己暗自忍回去,現在還加上動手動腳,他卻依然不忍心以暴制暴。就像是被他自己給慣壞的孩子,如今叫他自食惡果似的。
可他偏偏忍不住去慣著他。
不忍心他那片痴心不悔,不忍心將他赤誠坦然的糾纏冷漠地擋在門外。
半晌,兩人的氣息都紊亂不堪時,景七才好不容易騰出一隻手來,同他微涼的手掌捏住烏溪的後頸,硬是攥著他的脖子將他拉開,猛地往後退了一大步,後背撞在門上。
他皺著眉伸手摸下嘴角——挺疼,果然破皮,遂憤憤地將冒出來的血沫子抹掉,怒道:“烏溪屬狗麼?”
烏溪的氣息還沒緩過來,臉上的紅暈卻急速地褪去,慢慢泛白,他目光落在景七有些紅腫、還被他咬破的嘴唇上,心裡有些悸動,隨即又迅速將目光離開,怒火退卻,而無措起來:“你……”
他想自己那麼喜歡他,卻總是在做錯事,總是讓他不高興。那瞬間心裡幾乎生出悲涼的感覺,千山萬水也可以度量,唯有去那個人心裡的路,那麼隱蔽,那麼叫人迷惘。
然而時景七輕輕嘆了一口氣,忽然攏過烏溪的腰,烏溪瞪大眼睛,那人的臉就近在咫尺,柔軟的呼吸落在他臉上,剛剛退卻的血色再次湧上來。隻聽景七輕笑聲道:“小狗,好好學著,咬破的嘴,叫我怎麼出去見人?”
烏溪瞬間腦子裡片漿糊,心跳快得像是爆炸樣,景七微微垂下眼,將他的頭微微拉低,貼上來,舌尖在他的的唇上輕輕劃,烏溪便情不自禁地微微張開嘴,像個懵懂無知的孩童第一次知道何為纏綿入骨的情事,新奇、激動,靈魂都隨著對方細微的輾轉而顫抖不已。
而感官的刺激在他意識到個在溫柔地親著他的人是誰的時候,叫他幾乎難以自抑起來,最後的意識也沉淪在混沌裡。
仿佛時間都停滯樣,良久良久。
直到景七放開他,烏溪的手仍然情不自禁地勾著景七的肩膀,一副暈暈乎乎的模樣。
景七作為以個不甚潔身自好的人,忽然就覺得佔他的便宜似的,便似笑非笑地在他臉上輕拍了一下,調笑道:“好嫩的孩子。”
烏溪的臉不負眾望地更紅。
果然還是嫩——於是景七連眼睛都笑彎了。
烏溪感覺到懷裡忽然空,忍不住把拉住景七的袖子,痴痴地道:“北淵。”
景七拖著長音應聲:“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