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七臉上連半點的波動都沒有。
梁九霄深吸一口氣:“王爺,那敢問,你的良心又在哪裡?”
“叫狗吃了。”景七淡淡地說道。
梁九霄先是怔怔地看著他,隨後忽然笑起來,似乎聽見了一個天大的笑話,腰都彎了,隻是那笑聲越來越像哭:“王爺……王爺可真是天底下第一坦率之人。”
景七沒理會他這瘋瘋癲癲地樣子,隻輕輕地道:“九霄,若你駕一輛大馬車,馬驚了,車上還有七八個人,直衝著懸崖衝過去,便是神仙也救不得,此刻旁邊卻多出一個岔路,你拐上去,這七八個人就都不用死了。”
梁九霄沒明白他的意思,然而畢竟骨子裡對景七還是有些敬畏的,便情不自禁地止住了笑聲聽著,隻聽他接著道:“隻是那條路上有個躲閃不及的孩子,你把馬車撥過去,他就死定了,你怎麼辦?”
梁九霄張張嘴,沒說出話來。
景七一雙眼睛死死地盯著他,字字緊逼:“你是叫這七八個人去死,還是轉彎?”
梁九霄啞然半晌,道:“我……我寧可自己去死。”
景七笑道:“你?你可死不成。”
梁九霄後背靠著囚室的牆,半晌,才順著牆滑落下去,一屁股坐在地上,低頭道:“我……轉彎。”
景七又平平板板地說道:“好,你轉彎。還是那輛馬車,還是那七八個人要掉下懸崖,如果這時候你在旁邊,被定住了環跳穴,雙腿不能移動,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這時候你旁邊有個過路的,你知道他是個好人,可你還知道,把他扔下去,便能止住哪匹瘋馬,救下那七八個人,你扔麼?”
梁九霄毛骨悚然地抬頭看著他:“什麼?”
景七點頭道:“是了,你方才選了轉彎,決定要這一個人的命,救車上所有人的命,於是這時候,你也應該把他扔下去……”
梁九霄大聲道:“你胡說什麼?!我怎麼會平白無故去……去殺個好人?”
景七臉上露出一個玩味的笑容,使得他那張梁九霄看慣了的俊秀溫和的面容一下子刻薄起來,隻聽他緩緩地說道:“你架著馬車,隻能選一條路的時候,你轉彎,用一條命換七八個人的命,你說你迫不得已,可是叫你殺人的時候,你卻寧願看著這些人去死,也不樂意髒了你的手。好、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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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連說了三個“好”字,冷笑出聲:“好一個大義凜然地梁大俠,為國為民的梁大俠,高潔不群的梁大俠。”
言罷轉身就走,好像連看都懶得看梁九霄一眼。
梁九霄望著他的背影,呆坐在地上。
景七大步走過轉角,見了周子舒形單影隻地站在那裡,便嘆了口氣,伸手在他肩膀上拍了拍,周子舒苦笑了一下,抓住他的手,澀然道:“回頭……我請你喝酒。”
景七搖搖頭:“我欠你的。”
周子舒輕輕地道:“和你又有什麼關系,王爺,你又不是神仙,你不也是個人麼。”
景七心頭一震,半晌,才苦笑道:“是人,隻是吃人飯,卻不怎麼做人事罷了——你保重。”
他悄然離開,打開的牢房誰都沒想起去關上,梁九霄在裡面坐了多長時間,周子舒便在外面站了多長時間。
直到第二日清早,梁九霄才從裡面一步一挪地走出來,見了周子舒,半晌沒說出話來,良久,才叫了一聲:“師兄……”
周子舒閉了閉眼,什麼話也沒說,隻是張開雙臂,將他整個人攬進懷裡。
人世繁復,不可深思。深思即是苦。
能一壺濁酒、大夢浮生者,是大智者,也須得有有大福氣。
梁九霄像是忽然之間沉默了,他相信的東西一宿之間全被推翻,但是好歹消停了。周子舒和景七都暗暗松了口氣,然而此刻便也顧不得他了——西北出事了。
蔣徵幾年前就上書說過西北春市的隱憂,如今蔣徵一死,就好像個詛咒應驗了一樣。
趙振書等人紛紛落馬,往年春市都是趙振書打點的,而又到一年春市時,西北瓦格剌族卻驟然發現,辦事的官員整個換了一批新面孔,不單如此,這批人還非常不上道。
西北剛被清洗過一番,眼下這節骨眼上,誰還敢作奸犯科?於是對於大慶老百姓來說,橫徵暴斂的少了,而對於瓦格剌人來說,就是大筆的暗地交易和財路斷了。瓦格剌野心勃勃,這些年更是出了個了不起的人物,是個叫做格西的頭領,短短幾年,西北蠻族各部竟已經被他收服了七七八八。他地盤越來越大,權利越來越大,野心自然也就越來越大。
而終於,那個給他野心撐破胸膛的契機,來了。
這一年夏初,西北告急,兵變。已經平靜了一百多年的大慶北方關防徒然受到襲擊,基本上半解甲歸田的守軍節節敗退,一月之間,連失九城。
這回是真變天了。
赫連沛這回是真的知道出事情了,連著幾日朝會,都耐著性子坐在龍椅上,聽著文臣武將們將整個朝會吵成了千萬隻鴨子亂七八糟地叫嚷一般。
景七心裡,卻隱隱有了別的打算。
第六十三章 比鄰而居
景七心裡起了別的念頭,不為別的,單因為赫連釗在朝堂上義正言辭的一番話,先吹捧了赫連沛文成武德,然後撺掇他這屁都不會的老爹御駕親徵,美其名曰挽救軍中低迷的鬥志。
赫連釗和赫連沛在好大喜功這一點上像了個十乘十,倒像是骨肉親生了,難得的是,不知是赫連釗自己,還是他手下幕僚班底,竟然還有人看出了這點,果然將赫連沛拍得飄飄然起來。
自然有人強烈反對,所謂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皇上怎麼能以身犯險?再者赫連釗那點心思,除了他老父赫連沛,路人皆知。
赫連沛於是琢磨了琢磨,也覺得自己很重要,便退了朝,以待商量。
前世也有瓦格剌人鬧事,然後打仗,鎮壓,純屬風聲大雨點小,鬧哄了大半年,大家就各自該幹什麼幹什麼去了。
但景七知道,有的地方不一樣了,比如比起他的記憶來,這場動亂要來得早得多,也突然得多。
所以他心裡沒譜。
一個月連失九城,瓦格剌人如入無人之境,這更是從沒發生過的。
朝廷上紛紛亂亂地在吵,他心裡也在思量。
赫連釗明顯是想趁亂弄死他這老不死的父皇,接下來的事情在他看來,大概就很容易了——比如老皇帝死了,他覺著自己手裡有些兵權,而這些兵權可以以平叛為名,繼續擴大,然後就可以公然造反。
太子再怎麼厲害,再得到多少朝廷重臣的支持,可那幫老頭子也就是嘴皮子和心眼子上的功夫,有什麼實權呢?
實權是要真刀真槍地打出來的。
這些年赫連釗一直被太子壓得低低的,因為太子手上有他的把柄,當年兩廣的東西若是在老皇帝面前一擺,估計他下面的命運得比入了宗人府的那位還悽慘,可如果老皇帝識趣地搬去地府頤養天年,誰還管他是不是造反呢?
太子是個穩妥人,自然不肯冒這麼大的險,所以極力反對。
赫連沛是什麼歲數,有多少斤兩,除了他自己不明白,大家都心知肚明,這一出去,恐怕就真回不來了,到時候山中沒了老虎,赫連釗這隻猴子稱了霸王,可是要亂作一團,然而……
難不成就這麼和赫連釗磨下去麼?
景七有些厭倦這種日子。哪怕真是赫連翊繼位,哪怕赫連翊不讓他離開京城,至多也就是沒那些個天南海北的自由,起碼不會再讓他每日午夜夢回,都滿腦子這些個爭權奪勢的腌贊事,也有些消停日子。
大慶百姓也有個盼頭。
可論起謹慎,恐怕他比赫連翊還要過頭,唯恐一步想岔了出簍子,有了上回梁九霄的教訓,他幾乎想把每個人、每件事都琢磨到了。然而外族南下的鐵蹄勢不可擋,給他留下的時間越來越少,朝堂上爭論得也越來越激烈。
景七接連幾日都是下了早朝便去東宮,有時候傍晚才回來,回來就倒頭便睡,也不管天色早晚。好的政客,總是要做最壞的打算,於是景七一天脫不開身,便一天處在悲觀的心情裡。
沒幾天,他人就瘦了一圈,於是每天在王府等著逮人、每天都逮不著的烏溪看不下去了,幹脆便叫人收拾了一間客房,打算住在王府不走了。平安雖看起來憨厚,畢竟比阿伈萊奴阿哈之流靠譜一些,這麼長時間,這麼多事在他眼皮子底下發生,巫童是個什麼意思,他心裡清清楚楚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