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幾日,陸深便當朝上了折子,彈劾御史大夫蔣徵,罪名卻很意味深長,對“結黨營私”“汙蔑皇親”這些個老生常談隻字不提,隻參了他一個“屍位素餐”的瀆職之罪。
諸位大人心裡有底的,雖然猜測二殿下突然倒臺的事和太子脫不開關系,卻也覺得太子這時候站出來,表明自己和父兄站在一條戰線上的立場無可厚非,見陸深慷慨陳詞地說蔣徵:“在其位,不謀其政,不能督百官,不能謗主策,對上曲意奉承、溜須拍馬,對下不聞不問……”
便覺得蔣大人要倒霉了。
皇上正找不著發作他的契機,陸大人便識情識趣地送上門來了。
卻不想,赫連沛完完整整地聽完了陸深說話,沉吟了片刻,非但沒什麼過激反應,反而猶豫了片刻,輕描淡寫地說了句:“陸卿言過矣。”
便把這事揭過不提。
眾人無不目瞪口呆,心裡暗暗打鼓,不知這突然之間變成“明君”似的皇上是什麼意思,有人已經暗暗揣摩,是不是聖上已經真打算整治二殿下了,一時間原本的二皇子派頗有些人心惶惶,有些個牆頭派的心裡已經在松動,開始謀劃著四處找門路了。
便連一開始還惴惴不安,唯恐害了蔣大人的賀允行也嘖嘖稱奇,心說太子殿下有本事,說話果然沒錯,讓陸深這麼寫折子,皇上就真的沒了辦法,這會兒皇上不發作蔣大人,隱約也讓朝臣們看見了一種態度,諸位大人都是慣於見風使舵的,以後便沒人敢胡亂上折子,到時候皇上就真的想發作,也恐怕沒了理由。
為此,賀允行還暗自高興起來,隻道蔣大人這回是安全了。
其實陸深這折子上去,無論赫連沛對蔣徵帶頭鬧事怎麼惱火,也不能用這個理由來打擊蔣徵,理由也簡單——蔣徵是他一手提拔的,是這位“英明神武”的萬歲爺多年來用的唯一一個算是拿得出手的官員。
陸深說蔣徵“對上曲意奉承、溜須拍馬”,說得理直氣壯,皇上聽得卻不十分理直氣壯。蔣徵不是不懂技巧的人,一直知道這位萬歲爺爛泥糊不上牆,又臉酸,故此規勸皇上勤政的話從來不曾在大庭廣眾之下說過,隻是私下裡念叨幾句,就這,若是被念叨煩了,赫連沛還就關門不見他呢。
赫連沛可以因為任何一個莫須有的罪名處置了蔣徵,卻惟獨不能是這個“屍位素餐”、“溜須拍馬”——否則便是他自己識人不明,任用奸佞小人。
赫連沛一輩子最好面子,當初揮師數十萬攻打南疆是為了面子、恨上蔣徵也是因為面子、這會勉強把一口氣咽下去,不處置蔣徵,也是因為面子。
他看了一眼跪在大殿裡既茫然又錯愕的陸深,知道這位陸狀元背後的人是太子,又瞥見赫連翊一副義憤填膺的表情,心裡總算稍微有些安慰,心想這小兒子還是講情面的,平時瞅著不冷不熱,關鍵的時候,還是知道護著父兄的。
又想起前一日,聽見赫連琪痛哭流涕地說這是有“奸人”害他,句句影射太子,心裡便有些犯嘀咕,覺得老二雖然可憐,也有些無情了,一受委屈,不找外人的麻煩,先琢磨著自己的親兄弟害他。
心裡便有些不喜起來,覺得應該多關他一段日子,讓他收斂收斂,受點教訓也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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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案子便拖了下去,拖著拖著,便拖到了快開齋的時候,期間各路人馬競相努力活躍起來,揣摩著老皇帝的意思,一邊努力和赫連琪撇清關系,一邊把自己看不順眼的人往赫連琪那裡退。
對赫連琪的審查一直沒什麼大動靜,卻是趙振書等人做了替罪羊,拔出蘿卜帶出泥一樣地給揪出一串,各種揭發檢舉互相推諉你方唱罷我登場,誰都不知道自己這泥菩薩到了江裡的哪個地方,各人顧各人的時候,也便不講情面了。
赫連沛態度一直高深莫測,不言不語,由著他們鬧騰。
這事折騰得越大,便有越多的人來轉移視線。
那最初鬧事的張進當然也沒落得好,他自己也知道下場,被押進大牢的當天晚上,就把事先藏好的毒藥拿出來吃了,兩腿一蹬一了百了,也算沒受皮肉之苦。
西北一線大小蛀蟲們短短幾十日內便悉數落馬,數量之多,規模之大,叫人嘆為觀止——民間有百姓開玩笑,說西北那地方,若說把當官的挨個砍了,可能真有冤死的,不過若是隔著一個砍一個,漏網的就多了。
這大慶的錦繡河山,就是被這些人吃成了一副空架子。
皇上的內務府小金窟再一次充盈了,太子受到了口頭表揚,無數貪官落馬,二皇子一派分崩離析——至於赫連琪本人,在宗人府關了一陣子,最後不了了之,叫老油條們給搪塞了過去,隻以“齋戒時淫亂”這個罪名罰了他一年的俸祿,赫連沛責令禁足反省。
二殿下雖然損失慘重,也算有驚無險。
於是秋後算賬的時候到了。
第五十二章 無中生有
開了齋,寒冬忽悠而過,沉寂了三個月的帝都再次歌舞升平起來,芙蓉帳暖,望月河光。一夜春雨洗盡了涼意,杏花味濃,沾衣不湿,綠霧朦朧在楊柳枝上,各處花開。
往來過客沿著皇城根底下走上一遭,腦子裡便情不自禁地放空了似的,什麼都不願意想,隻隨著這暖風細柳地懶散一回,聽著不知何處的姑娘脆生生的唱詞,便無酒而自醉了。
整個京城處在一種很消停的氣氛裡,出了齋月,赫連沛像是松了口氣一般,過了把“聖明君主”的癮頭,便再不肯起五更爬半夜地上朝。赫連二自然是沒力氣折騰了,赫連釗和太子像是比著誰比誰更低調似的,哪邊也不肯多說一句話,一天到晚地跟著老父混日子。
就像是海上風暴來襲前的寧靜,就等著平地一聲雷。
而這聲雷,就在人間四月芳菲盡的時候,響了。
不知是哪裡的人,也不知道是受了什麼氣,寫了一份詩稿,名曰《七惶八惑》,在市井間流傳,抄送不止,乃至於到了兩湖之地才被當地官員發現,假託“風雲客”之名,將朝中帝王將相嘴臉一一描出,詳細到仿佛金鑾殿上有那麼一雙隱而不見的眼睛,就那麼看著眾人跳梁的跳梁,裝死的裝死。
誰也不知道這玩意是從什麼地方流出來的,好像一夜之間便鬧得舉國皆知。
赫連沛剛被打了一回左臉,氣還沒順,便憑空落下個大巴掌,又打在他右臉上,於是大怒,認為這反動詩稿牽涉了這麼多地方,肯定是黨羽不少,他心懷惴惴,從來沒想到過民間竟也有這麼膽大包天的人,敢這樣明目張膽地罵他,之後又不禁惱羞成怒,發誓要將這伙亂黨連根拔起,一定得斬草除根才行。
朝中無風尚起三層浪,更不用說這麼大的事了。
梁九霄慣常在市井裡走動的,手上不知從哪弄來一份,不敢給他不苟言笑的大師兄看,便拿去給“開明王爺”景七獻寶。
當場被景七陰沉著臉扣下,訓了一通:“什麼東西你也敢要,想讓皇上抄你的家麼?”
梁九霄討了個沒趣,摸摸鼻子,不知道為啥,在這位年紀不大的小王爺面前,他總有種面對長輩一樣的抬不起頭來的感覺,一直還以為是因為他不分青紅皂白地行刺過景七,所以心懷愧疚,梁九霄蹭蹭鼻子,說道:“王爺您瞧瞧麼,人家說得也是實話。”
景七隨手抄起一本書便砸到了他頭上,全當是替周子舒教育了:“梁九霄……你可真是個梁大傻子,皇上都正在氣頭上,眼下全京城人心惶惶,都恨不得沒人敢大聲說話,唯恐隔牆有耳,你還敢給我拿回來,嫌我和你大師兄命長了是不是?滾滾滾,別在本王面前晃!看見你就想給你開瓢。”
王府的廚子是有名的好手藝,原來在宮裡御膳房當差的,梁九霄自打開齋以後,隔三差五地就老跑來王府蹭飯吃,跟景七也算混得熟了,雖然尊崇有加,卻並不怕他,還狡辯道:“這不是沒外人麼……”
景七不理他,低頭對懷裡的小紫貂道:“明兒你給我看著門,不讓那大傻子進來,他進來就咬,聽見沒?”
小紫貂立刻衝梁九霄呲牙炸毛。
梁大傻子有一回來王府的時候,看見這小東西長得可愛,很是手欠地摸了人家屁股,從此便結了仇,小貂看見他就跟看見殺父仇人似的,死追不放,非要給他一爪子咬他一口不可,愣是把景七存的解藥都給用完了,不得已,梁九霄專門到巫童府上找烏溪多討些。
烏溪的解決辦法很直接,隻叫人給了他一小瓶,告訴他一次的分量。
梁九霄就苦著臉:“巫童,這不夠啊,它見我一次咬我一次……”
烏溪面無表情地告訴他道:“畜生天性,我管不得它,既然這樣,你可以不去王府。”
所以這會一看小貂又衝他示威,梁大傻子的豪傑氣當時去了大半,結結巴巴地說道:“王、王爺,您可把這小東西抱好了,巫童可說下回不給解藥……啊!”
話還沒說完,就見景七也不知道是手松還是故意的,小紫貂飛快地從他懷裡蹦出來,氣勢洶洶地就朝梁九霄奔來,梁九霄慘叫一聲,未曾短兵相接就丟盔卸甲,頭也不回地跑出了王府。
景七自己拿著那份《七惶八惑》,從頭到尾仔仔細細地看了一遍,一邊看一邊笑:“有才,此人有才。”
一個人看完笑完了,又重新木下臉來,將那份東西湊到燭臺上,燒得幹幹淨淨,隻剩下一堆灰,也沒叫人,自己一個人打掃幹淨了。
心裡盤算著,隔天得去敲打敲打周子舒,讓他好好管管這不著調的傻子師弟,景七就不明白了,一個師父教出來的,怎麼周子舒那麼精明的一個人,就能有這麼缺弦的師弟呢?
事情越發不可收拾起來,民間的清查逐漸轉向朝堂裡,景七預料得不錯,皇上這回丟了兩次面子,是真要找機會,把這場子找回來了——空氣壓抑得不行,嗅覺靈敏的人開始私下裡偷偷燒自己家裡的詩稿文獻。
說不得,這是要禁言了。
再說得簡單一點,這發展下去,就是一場文字獄——
那詩稿是誰寫的變得不再重要,說是誰寫的,就是誰寫的,吟詩作賦裡的一句笑談,也可能變成謀反同黨的證據,老皇帝終於還是皇帝,和皇子們小打小鬧栽贓陷害不一樣,他別的事不行,這種事情上,一出手,便是驚天動地的大手筆——當初和蔣徵一起上書二皇子一案的諸位大人一個不留,個個都給“照顧”到了。
法不責眾這種事,自來沒有的,想當官的人多得是,沒誰都一樣。
當然,除了蔣徵。
赫連沛非常自欺欺人、並且自作聰明地留了一手,好像這麼一來,別人就不明白他是小心眼報復似的,從頭到尾都像是在針對蔣徵,卻從頭到尾都沒有動到蔣徵頭上,隻把老人家弄得整天提心吊膽,到最後竟生生嚇得一病不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