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七跪在地上不起來,低著頭道:“回皇上,明華雖人在煙花之地,心卻不是風塵中人,與臣傾心相許,相知已久,臣……臣……”
“煙花之地”幾個字一出來,赫連沛腦袋一炸,指著景七手指直顫,“你”了半天,竟#忘了詞。
景七口中迭聲道:“皇上息怒,隻是……情之一事,最難自禁,故柳紫玉,隻可意會而直教人生死相許之事……”
“混賬!”赫連沛怒罵著打斷他,“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你子嗣不要了麼?要讓我大慶第一異姓王從此斷子絕孫不成?!”
景七默然不語,神色悲戚。
赫連沛怒道:“景北淵,你給朕回府禁足,三月不得出來,若……若叫朕知道你再去那等煙花之地荒唐,朕、朕代明哲打斷了你的腿!”
景七伏地不起。
赫連沛把手中茶杯猛地摔在地上:“起來給朕滾回去,朕看著你就來氣!滾回去不許出來!”
景七站起來的時候踉跄了一下,喜公公忙令王伍扶了他一把,末了勉強擠出個笑臉:“臣遵旨。”這才脊背有些微弓地退了出去,他人本來就瘦,這一弓,背影竟有了些形銷骨立的感覺。赫連沛瞧著一怔,忍不住別過頭去。
景七一直這樣神如槁木似的出了宮,這才直起腰板來,有些狼狽的臉上露出一點微笑來。
大慶第一異姓王?幹脆便絕了這個位高權重的根,省得那幫子上位者一天到晚疑神疑鬼。禁足三個月……可三個月以後,皇上可也就沒什麼不放心的理由了。
到時候,有人等著接招便是。
第四十四章興師問罪…
南寧王景北淵素來受寵,橫行京城也有皇上太子一票人在後邊撐腰,大皇子二皇子都因為不同的理由恨他恨得牙根痒痒,卻始終拿他無可奈何。
此時卻突然被禁足。
深宮中到處都是秘密,於是也就變得沒有秘密了,再加上赫連沛是隨口試探,景七是即興接招,也沒有刻意避諱。結果就是,一天之間,南寧王為什麼禁足三個月的原因,就差不多傳遍了整個皇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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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不哗然。
赫連翊在東宮生生捏碎了一個杯子,碎瓷片將太子殿下一隻養尊處優的手割得鮮血淋漓,一邊的幾個小宮女嚇壞了,忙跑出去叫太醫,還有跪下來,小心翼翼地捧起他的手,將隨瓷片摘下去,還沒弄幹淨,赫連翊便猛地甩開她,站起來大步往外走去。
他貼身內侍於葵正好端著茶從外面進來,差點和赫連翊撞個滿懷,被一把他推開。於葵見他神色不對,也顧不上別的了,忙跟出來,一迭聲地喊道:“太子殿下,太子殿下,這是去哪啊……您這是……”
赫連翊的話像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似的:“去……帶人給孤抄了那個什麼黃花館,還有那個明華,孤倒要看看是個什麼東西,蓄謀不軌,心大成這樣,勾引朝廷命官皇親國戚……好、好得很,好得很!”
憑什麼那樣下三濫的東西都要得,孤要不得?一片珍視之心,這麼多年半點不敢越雷池一步,原來都是喂了狗的麼?
孤視你如珍似寶,你就這樣自甘墮落地回報麼?
於葵急了,上氣不接下去地跑到赫連翊前邊,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抱住他的腿:“太子殿下,萬萬不能啊,如今王爺將這事鬧得滿城風雨的,您又在這個節骨眼上這樣興師動眾去拿一個風塵中人,這傳出去,可叫人怎麼說?皇上怎麼想?太子名聲又會如何?您、您不為別人想,不為東宮這群奴才,還能不為咱們大慶想想麼?此事當從長計議啊殿下!”
赫連翊眼睛都紅了,想掙開,於葵死命攔著。他踉跄了一下,竟覺得眼前有些發黑,下意識地伸手在空中抓了一下,幸虧一邊的侍衛有眼力見兒,見他臉色不對,立刻過來扶住,才沒叫他當場軟在地上。
素來逢人三分笑、不辨喜怒的太子爺一張臉白得紙一樣,加上那隻沒止住血的手,怎麼看怎麼駭人,於葵連滾帶爬地站起來,和侍衛一左一右地架住他:“殿下,殿下?!太醫呢?死了還是殘了,還不來?!”
赫連翊使勁抓住他肩膀,睜開眼睛,這會兒急怒攻心,嘴唇上的血色都褪盡了,從嗓子眼裡低低地吐出幾個字:“擺駕,去……南寧王府。”
出宮到王府,這段路不長,赫連翊卻覺得像是過了一輩子似的,出來的時候,心裡被憤怒衝得空白一片,而時間一點一點地過去,卻仿佛有種無力感,一點一點地爬上來。
想起那人從小到大一點一點的變化,想起那雙琉璃似的流光溢彩、卻看不到底的眼睛,想起他臉上抹得青青黃黃,拿著一根破棍子,修長的手指點著桌上殘水,在城南河邊,輕描淡寫地說“這是個無緣字”。
就覺得像是滾了一番釘子床一般,已經說不清是哪裡疼了。
休誇此地分天下,隻得徐妃半面妝……天下在左,那人在側,人世間種種求不得之苦,原是不因你天家貴胄,龍子皇孫便能躲得過的。
有何歡……生有何歡?
何為心如刀絞,如今才知。
疼得狠了,幾欲下淚,卻覺得胸中那團鬱鬱之氣,恍如要將胸膛也撐破似的,不上不下,就那麼堵在那裡,連發泄出來都不得。
過往經年許,幾回傷心腸斷,幾回為他,幾回……
他幾乎不知道是怎麼到的王府,竟有些渾渾噩噩起來,一把推開守在門口的人,連通報都不等,便一路闖了進去。
忽然,風中一陣清清靈靈的聲音傳來,赫連翊神智一醒,忍不住頓住腳步,抬頭望去,隻見景七書房門口掛著一串彩色絲绦,底下是一排鈴鐺,上面分成兩股,吊著兩隻小玉兔,風一吹,鈴鐺左搖右晃,帶得那兩隻小兔子時不常地碰在一起,如活得一般,嬉戲親昵。
鈴鐺聲和翠玉相碰的聲音,如清心仙樂,好像剎那間,便奇異般的叫赫連翊胸中那團纡轸之氣散了大半。
他呆呆地站在那裡看了半天,才指著那串小東西問道:“那是什麼時候掛在那裡的?”
一路緊趕慢趕跟著他的吉祥忙道:“那一對玉兔,從前府上隻有一隻來著,那日王爺從外面回來,不知從哪將另一隻也帶回來了,便叫人掛在那上面,隻說是故人所贈,時常看看,日子便能過回去一樣,心裡也好過些。”
赫連翊囈語似的道:“好過?他有什麼不好過的?”
吉祥還沒來得及說話,便聽旁邊有人插話進來道:“皇上將臣禁足三個月,還不夠不好過麼?”
景七從半掩的書房裡出來,頭發未束,額上還有一道血痕,偏他那樣子,卻不十分狼狽,好像不是剛被皇上訓斥一番,而是剛剛郊遊回來似的,他一眼瞥見赫連翊那隻滿是血痕的手,這才臉色一變,幾步上前來:“太子這是怎麼的?”
又回頭怒斥於葵道:“你死的麼?就是這麼當差的?”
說著小心翼翼地彎下腰,翻開赫連翊的掌心,仔細看了看,回頭對吉祥道:“去把上回周公子送的金瘡藥拿來,快去!”
赫連翊冷笑道:“還死不了。”
景七嘆了口氣,無奈道:“我的好殿下,您這又是跟誰置氣的?”一轉身吉祥一路小跑地捧了一個小匣子過來,景七拉了赫連翊在院子中間的小石桌坐下,赫連翊一雙眼睛眨也不眨地望著他。
看著他清秀的眉微微蹙起來,彎下腰,一把青絲自身後垂下,看他仔細地給自己清洗,撒藥,包扎,就像是感覺不到疼一樣,忽然伸出另一隻手搭住景七的肩膀,手指觸到他的脖子,幾乎能感覺到那裡脈搏的跳動。赫連翊想,隻要一攏一捏,這可恨可惡的人,就永遠不能再牽著他一魂一魄了,隻要……
景七感覺到什麼似的,抬起頭,柔聲問道:“怎麼,弄疼殿下了?”
那容顏近在咫尺,赫連翊心裡一顫,手指情不自禁地便松了下來。隻聽景七嘆了口氣,低聲道:“殿下這又是何苦呢,和誰置氣也不能這樣傷著自己,萬一真真動了筋骨,可是了不得的,誰賠得起?”
赫連翊沉默了半晌,嘿然笑道:“跟你有什麼關系?”
景七一僵,張張嘴,好像想說什麼,最終卻隻是垂下眼捷。離近了看,他眼捷極長,似乎顫了顫,神色說不出的黯淡。赫連翊抬起那隻被他綁上繃帶的手,捏起景七的下巴,強迫他抬起頭來。
一邊吉祥於葵都是機靈人,兩人對視一眼,將周圍一幹闲雜人等屏退了,自己也悄悄地退到門口。
赫連翊嘴唇哆嗦幾下,竟一時不知道該如何開口,隻是極近地注視著景七。景七嘆了口氣,先說道:“殿下知道皇上和臣說什麼麼?”
赫連翊眼睛眯了一下。
景七道:“皇上說——讓臣娶靜安公主。”
赫連翊在王府心緒幾起幾落,這會已經有些回過味來了,聞言怔了一下,已經反應過來,忍不住失聲道:“你說什麼?”
景七聲音壓低:“鄭伯克段於鄢,以京許之,且待之,待其厚而將崩……公主於臣,好比京之於段,臣衷心無處可表,不如去了陛下心中隱患。”
赫連翊眼睛越睜越大。
隻聽他接著道:“就叫南寧王絕於臣這一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