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有一段時間,日日一隻燒雞地蹲在一邊伺候著這位半仙,他長得好,嘴又甜,每日弄那麼一身粗布麻衣,人家也不知道他是什麼身份,還道是半仙新收的小徒弟,哄了兩個多月,那半仙高興時,不少將坑蒙拐騙的功夫教給他,景七心說,這回自己也算有一技傍身了,日後若真是流落江湖,靠這個好歹也能混口飯吃。
小半年以後出師,不好意思搶了“師父”的生意,師父在城北,他特意尋了個城南的地方,也立了個小攤,舉塊牌子,上書“神機老七”幾個挺飄逸的字,找周子舒要了些易容的東西,往臉上隨意抹了些,把皮膚抹得青黃青黃,眼皮上貼了東西,倆眼一閉,手裡拿根破拐棍,不熟悉的乍一看,還真是那麼個面有菜色的小瞎子。來了客人必先要搖頭晃腦地忽悠一番,一天下來,有時候一天蹲下來,也能賺上十幾個銅板。
雖不知道他出去幹什麼,不整天和一幫依依呀呀的小戲子廝混在一起,還強迫著自己也跟著看他那不知所雲的戲,烏溪總算松了口氣,隨即又懸心懸起來,隱約地聽過平安抱怨說自家主子沒事老往煙花之地跑,他雖然知道景七必定是有分寸的,這一日,卻也忍不住跟他出來看看。
他功夫極好,便是和周子舒切磋過招,也不過伯仲之間,景七自然難以發現,隻見景七一個人溜溜達達地從王府的側門遛出來,將跟出來的侍衛們給遣回去,然後又專挑京城裡那些個彎彎繞繞的小路走,一邊走一邊在從懷裡摸出個小匣子,在臉上貼貼黏黏,然後拐進一個大雜院,一會又從裡面出來,臨走還樂呵呵地跟人打招呼,背上多了一塊牌子一個匣子。
然後在城南望月河上遊的地方,找了棵大柳樹,把攤子一支,小紫貂從他懷裡蹦出來,自己在蹿到樹上玩,景七則往樹幹上一靠,此時京城已經入了秋,還是有些涼的,他便蜷縮成一團,雙手攏在袖子裡,抱在胸前,整個人猥瑣得不行,哪還是那豐神俊朗一擲千金、過處惹得京城閨閣四處含春的南寧王爺?
烏溪不雅地翻了個白眼,在旁邊的小攤上買了一碗熱乎乎的面茶,端著站在了景七眼前。景七凍得有些發紅的鼻子抽動了一下,樹上的小紫貂幾步竄下來,跳到烏溪肩膀上,親昵地蹭著他。
景七見了他,也不吃驚,還裝模作樣地拿起他那根破棍子,在地上點點,扒拉到烏溪的腳上,幹咳一聲,慢悠悠地道:“這位公子,測字啊還是摸相?算姻緣還是算前途?”
烏溪把升騰著熱氣的面茶往他的面前一放,在他對面的小凳子上坐下來。
景七立刻眉開眼笑:“這位公子真是大善人,種善因得善果,他日必然好心有好報。”也不客氣,看來也是真冷得慌了,端起來便喝。
烏溪笑笑:“你做什麼這種天氣還出來,不怕冷麼?”
“梅花香自苦寒來麼。”景七一邊呵著熱氣一邊含含糊糊地說道,“再說了,這不也是生計所迫麼。”
那面茶的碗是大海碗,景七一隻手捧著,時不時地嫌燙換手,吃得不亦樂乎,好像一碗幾文錢的面茶便是世上最香的東西了似的,烏溪忽然覺得他這裝模作樣的德行也可愛得很。
景七吃得差不多了,這才一抹嘴,說道:“行啊,這位公子好心腸請老七我吃東西,今兒卦錢便免了,我瞧公子似是心有疑惑啊,我幫你算一算如何?”
烏溪笑著搖頭道:“你上回還說我心無疑惑的。”
景七擺手道:“上回沒有,今日便有了還不成麼,老七我眼瞎心不瞎,公子疑惑在姻緣吧?來來來,小人給你看上一看,手拿來。”
那回他將烏溪氣得拂袖而去,誰知這小孩第二天沒事人似的又來了,隻是怎麼問都不肯開口,景七闲得哪都疼,八卦之心突起,變著法地拐他,哪成想烏溪看著實誠,嘴緊得像個沒縫的蚌,死活撬不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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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七說著便要去抓烏溪的手,烏溪不躲不閃,任他一雙才捂熱的手將自己的手抓過去,卻仍在搖頭道:“我不用你算,你又算不準。”
景七笑容僵了一下,也不瞎了,睜開眼睛瞪了他一眼,壓低聲音道:“臭小子別老拆臺,一會把我生意都嚇跑了。”
烏溪閉嘴了,笑得即溫柔又縱容,好像陪著個無理取鬧的孩子玩,景七修長的手指在他手上捏來捏去,又順著掌心的紋路畫了畫,他不由抿抿嘴唇,心裡像是被羽毛輕輕地掃了一下似的,酥酥地痒,隻恨不得收攏了掌心,將那人動來動去的手攥住,一輩子都不松開。
景七在那一會點頭一會搖頭地,跟真事兒似的研究了半天,才笑道:“哎呀,可恭喜這位公子啦。”
知道他是胡說八道,烏溪還是笑道:“恭喜什麼?”
景七做世外高人狀晃蕩著腦袋,說道:“這位公子主姻緣的天紋長而深,可見是個至情至性的痴心之人,情路上必然大吉大利,且自來百無禁忌,若是果決些,必能抱得美人歸。嗯……還沒有島紋,說明公子心儀之人,也是個忠貞不渝的女子……”
前邊還像那麼回事,後邊這句就太沒煙了,烏溪打量著眼前一臉猥瑣狀的景七,心道“忠貞不渝的……女子”?於是便要將手撤回來,說道:“你盡是胡扯,邊都不沾。”
景七卻抓著他不放,說道:“我老七必不胡說的,若不是,隻說明你眼下中意之人非是良配,公子,苦海無邊,回頭是岸啊!”
烏溪聽他越來越不著邊際,便站起來道:“你再胡說,我可走了。”
景七忙拉住他,笑道:“好兄弟,你出來都出來了,陪我坐一會也好。”
烏溪笑了笑,順從地把板凳搬到他旁邊,坐下來,從懷中摸出一本《六韜》,一邊看,一邊注意著這騙子舌燦生花地將路過的人挨個蒙了個遍。過了會,來了一片雲彩,遮住了日頭,便涼起來了,烏溪伸手解下外袍,扔給景七。
景七知道他一身好功夫,寒暑不侵皮糙肉厚,也不和他客氣,抱過來就裹在身上。
自那以後,烏溪還像是來上癮了一般,每日景七出門的時候,就揣本書,跟在他身後,晚上再幫他將攤子和牌子扛回大雜院。
說來也奇怪,自打烏溪來了以後,景七的生意好像好了好多,尤其過往的大姑娘小媳婦,總愛往那英俊的異族少年那裡多瞟幾眼,景七還半真半假地抱怨道,若早知道這樣,便不往臉上弄許多青青黃黃的東西了。
烏溪白了他一眼,問道:“好叫全京城的人都知道南寧王爺當街擺攤算命?”
“本王這叫體會民間疾苦。”景七蹲在路邊,咬著半個雞腿,十分沒樣地說道,“再說也差不多全京城的人都知道了,我這點小伎倆,糊弄得了貧民老百姓,還能糊弄得了那些個耳目通天的大人們?昨兒上朝的時候還叫皇上拉住,非讓我給他算一卦呢。”
還真像那位爺能辦出的事來,烏溪問道:“你算了麼?”
“算屁,我胡說一通,那不是欺君麼?”景七把啃得幹幹淨淨、狗都佔不了便宜的雞骨頭丟在一邊,抹抹嘴,“我就說皇上乃是真命天子,天子之命乃是天機,我這等道行不深的散仙可算不出。”
——這就不是欺君了麼?
烏溪無語,瞅瞅天色,已經晚了,才要叫他回去,突然,一個人影擋在了面前,烏溪抬頭一看,竟是太子赫連翊,身後跟著一臉無奈的周子舒,當下愣了一下,站起來雙手抱在胸前行了個禮,赫連翊擺擺手:“巫童不必多禮。”
景七卻仍拿著他那根破棍子戳來戳去:“我可聞著了一股子貴氣,這位大人貴不可言哪,算一卦不算?不準不要錢——”
赫連翊便是聽說他這樣胡鬧得沒邊,看不下去了才來將他拖回去、不讓他丟人現眼的,一見這無賴樣子,忍不住又氣又笑,幹脆坐下道:“不知這位……七爺會算什麼?”
景七來勁了:“哎呀,姻緣運勢,大災小病,小人不吹牛,都略有心得。大人是摸相還是測字啊?”
赫連翊似笑非笑地道:“測字。”還不待景七反應過來,便拉過他的手,在他手心畫了一個“景”字。
景七幹笑一聲:“這個字……嗯,這個字很有意味,大人問什麼?”
“姻緣。”
景七心裡一震,烏溪的臉色突然冷了下來。
第四十三章又見試探…
跟在赫連翊身邊的周子舒往後退了一步,若有所思地看了看站在旁邊的烏溪,眉頭輕輕地皺起來。
景七沉默了半晌,仍是那副青黃的面孔,眼皮動也沒動,心裡卻翻了好幾個個兒。那日在東宮,臨走時赫連翊脫口而出的話好像仍在耳邊,隱隱透出些許別樣的味道來。
世事一場大夢,人間幾度秋涼,三百年愛憎呼嘯而過,從始而終,如須臾彈指,紅顏雲鬢都成了枯骨,劍膽琴心化作了飛灰。
六十三年三生石畔落拓客,六十三年冥思苦想,方才知道,原來三生石上,是沒有字的。那所謂緣定幾生,豈不荒謬?
這世間不變處,隻有無常而已。
隻有……無常而已。
景七輕輕一笑,收攏了掌心,侃侃道:“說文解字雲,景,光也,上日,下京,字是好字,大人卻問錯了問題。”
赫連翊眼色沉沉地看著他:“我問錯了什麼?”
景七伸手,從裂口粗瓷的茶碗裡蘸了些水,細長的手指,在桌上重寫了個“景”字,道:“日出東方,天光四起,山重山,漸可攀,皇頭差一點,腳下滿京華,可進而不可退也,大人這字若問前程,則雖艱難險阻,亦貴不可言。”
赫連翊輕笑一聲,眼角卻沒有笑紋,壓低了聲音問道:“我若……偏要問姻緣呢?”
景七搖搖頭,輕笑道:“這是個無緣字,若有三生緣定,那豈不是虛‘影’一場,大人不用問我,自己心裡有數。”
赫連翊低下頭去,半晌,才勉強一笑,站起身來,肩背像是被什麼東西壓住了似的,竟有些不直起來,抬起頭眯起眼睛看了那招搖的“神機七爺”的牌子,臉上的表情有些壓不住的悽苦:“先生說得有理……”
這句話仿佛壓在他喉嚨裡,每吐出一個字,都刀子似的劃著嗓子,聽起來有幾分沙啞:“有理。”
他驀地從懷裡掏出一個十分精致的荷包,丟在景七收卦資的破碗裡,撞上那小半碗的銅錢,清脆作響,轉身大步離去,竟是連頭都不敢回一下似的,周子舒對著景七和烏溪點點頭,匆忙跟上。
景七臉上的笑容像是長在那裡一樣,半晌不退,良久,才將那小荷包拾起來,打開一看,裡面竟不是碎銀零錢,是隻兩寸大小的玉兔,兔子腳上穿了個洞,上面掛了個古舊的鈴鐺,風一吹,便脆生生地響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