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宿,整個京城都是歡聲笑語的人。
景七知道逃跑這件事,不能讓赫連翊看見,這位太子殿下乃是典型的死也要拉個墊背的那種,沒有說貧道死了道友還蹦跶的道理,自己難受絕見不得別人臨陣脫逃。
直到赫連翊被今年新科的狀元郎陸深拉著說話的時候,景七才逮著機會,腳底抹油,奔著宮外的自由世界,跑了。
他裝柔弱裝了一路,也沒騎馬,叫平安備車,窩在裡面到了王府,便說要早睡。
平安倒是提心吊膽,生怕這位爺真有個頭疼腦熱的,見他不願意說話,也就服侍他洗漱睡下,早早的便熄了燈。
景七聽見外面沒動靜了,這才爬起來,換了身不打眼的麻布衣服,草草挽起頭發,轉到後院,年三十兒晚上,王府裡的下人們也不限活動,後院靜悄悄的沒人看著,景七偷偷地從角門遛了出來,跑到烏溪那裡。
阿伈萊一見是他,先愣了一下,才要說話,被景七一把捂住嘴。
景七閃身進了巫童府,這才放開他,笑道:“我遛出來的找你家主子的,沒叫平安知道,等天亮之前再偷偷回去就得了,別聲張。”
阿伈萊傻乎乎地看看他,有些不明白為什麼他一個王爺出門,還要平安同意,於是點點頭:“那……那我去叫巫童來。”
“不用了,他知道了,你們家那隻小貂太不給面子,別人還算了,我一來就往裡跑。”景七方才餘光瞥見小紫貂的身影一閃而過,有些怨念,心說也沒幹什麼,就喜歡喜歡它,得,這回成了貓嫌狗不待見的名兒算坐實了。
果然,話音兒沒落,烏溪便從屋裡走了出來。
景七一見,竟先愣了一下,烏溪沒穿他那身黑不溜秋不露一點皮膚的衣服,隻著了便裝,頭發松松地披在身後,沒戴面紗。
他常年不見光,皮膚有些蒼白,連嘴唇的顏色都淡淡地,五官比中原人深刻些,卻不突兀,反而有種特別幽邃的美感。景七回過神來,指著他笑道:“怎麼今天倒不再‘猶抱琵琶半遮面’,叫我這個俗人一窺仙姿了?”
烏溪“哦”了一聲,十分簡潔地說道:“今天沒穿那身。”
景七鬱卒,心說你把我當瞎子麼?
其實黑紗蒙面,在南疆是趕上祭祀之類的大典的時候,巫童才會穿的衣服,平時也是不穿的,隻是到了大慶以後,不自覺地和周圍的人泾渭分明,出門無論見了誰,總是繃得緊緊的,那身衣服便沒脫下來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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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帶著面紗,不讓別人看見他,便也不用看見別人似的。
卻是因為最近景七常來鬧,雖然烏溪和他養的那些大小毒物們見了這南寧王第一反應都是頭大,可是心裡也放松了不少,這日子漸漸有了些真實感,巫童府的大門也不再閉得那麼緊。
烏溪奇怪地看了看他打扮,景七雖然平時也不是大紅大綠的穿,但畢竟是養尊處優過慣了的,縱然是素衣出行,用料繡工也必然極講究,還沒見過這種尋常百姓穿的布衣在他身上。便問道:“你怎麼來了……還穿成這樣?”
景七翻了個白眼:“你這沒良心地小崽子,不是頭幾天說好了要帶你到城裡熱鬧的地方見識見識麼?”
烏溪一愣,他當時以為景七不過是隨口一說。
中原人極好客套,有事沒事總有那麼幾句套話掛在嘴邊,卻沒人把它們當真,烏溪雖然很多時候分不清中原人的真假,這麼多年來,卻也明白諸如“下次定當拜訪”“有空常來坐坐”之類的話是做不得數的。
“你是當真的?”
景七一甩袖子,轉身佯作要走:“本王和你說的話幾時不當真過?嘿,好容易從宮裡脫了身來,人家還不稀罕,不稀罕算了,回府睡覺去,也省的天亮前還得做賊似的遛回……”
烏溪忙一把抓住他的肩膀,他拙嘴笨舌,景七說十句不一定能接上一句,當時急了,吭哧半天,隻磕磕巴巴地說道:“我和你去。”
景七平時自然也是嘴裡十句話有九句都是跑馬車的,可是碰見烏溪這死心眼分不清真假的孩子,也知道自己這裡無傷大雅的一句胡謅,說不定到他這裡就是能壞了交情的,所以大部分時間還是比較真誠的,從來不輕易許諾。
他活了那麼多年,唯獨喜歡孩子和小動物,見烏溪和他肩膀上坐的小紫貂,一人一動物都瞪著烏溜溜的眼睛,如出一轍的眼巴巴地瞅著他,忍不住就嘴賤想逗上一逗,於是故意板著臉道:“敢情是我求著你跟我去?”
烏溪說道:“我……我不是那個意思……”
他隻道景七是真的生氣了,一直以來這人都大度得很,無論是他說話不好聽、被惹毛了的小貂攻擊、還是府上人不大懂禮節偶爾衝撞,他都不在乎,從來都是笑笑就過去的,誰知這回他真的甩袖子就要走人。
烏溪一張有些蒼白的臉,因為急切而微微浮起一層粉紅,他心裡知道景七一直是讓著他的,心說萬一真把這人惹急了,自己恐怕連怎麼將他再哄回來都不會。
這麼想著,莫名地,心裡就升起一點恐慌來,怕他就這麼走了,自己仍會像以前那樣,和所有人形同陌路,這巫童府再次像個墳墓一樣死氣沉沉……
“北淵!”
景七不理他隻是往前走,烏溪自小功夫不錯,自然拉得住他,又怕他更生氣,不敢用力,反被他往前拖了幾步。小紫貂好像也明白了點什麼似的,撲上去用嘴叼景七身上的衣服,小爪子勾住他的領子。
景七原本就是逗著他玩,誰知道烏溪這實心眼的竟然真急了,眼圈都有點泛紅,於是停下來,繃著臉,看了看趴在他手臂上的小紫貂,伸手捏住紫貂脊背,將它提起來,很無恥地說道:“要麼你把這個給我養幾天,我就不生你的氣了。”
烏溪看了看一臉無辜的小紫貂,又端詳了一下景七的臉色,痛快地點點頭,又轉頭對阿伈萊說:“把剛配好的解藥拿來給我一瓶。”
阿伈萊立刻從懷裡掏出一個小瓷瓶,烏溪交給景七道:“千萬收好了,這小畜生嘴裡毒重,它和你算熟,咬你不至於,要是咬了你家裡的別人,吃一粒就行。”想了想,又不放心道,“你……你說過你就不生氣了。”
景七頂著一張厚如城牆的臉皮,也突然發現了自己這種作為一個叔伯級別、為老不尊地欺騙老實孩子的做法,有那麼一點猥瑣。
趕緊輕咳了一聲,露出一點笑容:“饒了你這回。”
小紫貂仍努力的伸著爪去扒他的衣服上,睜著溜圓的眼睛,這倒霉的小畜生不知道自己已經被主人給賣了。
京城中間有一條大河,名字叫做望月河,水系貫穿南北,這一夜河上花燈飄出了幾裡遠,星星點點,無窮無盡似的,人間煙火已經掩映過了整個夜空,連星月都暗淡下去,絲竹夾雜著人聲從河面畫舫上遠遠傳來。樓閣高聳,橙紅色的燈光吊在角樓邊緣上,照著尚未來得及清掃的落雪痕跡。
街邊人摩肩接踵,北風冷得有些刮臉,混在人群裡卻還能感覺到些許熱氣,小商販們賣得都不過是些家常玩意兒,粗糙得很,不見得多好,卻妙在一個熱鬧氣氛。
從街上走一圈,烏溪竟然還出了點汗。
他從未見過這樣熱鬧的場面,一時間竟然被感染到了,一雙眼睛亮晶晶的,怎麼都不夠用似的,景七一邊小心地護著懷裡的小紫貂,一邊將各路京城風物指點給他看。
正這時,一聲笛子發出的清嘯好像突破了塵世喧囂似的,猛地升騰起來,扎進人耳朵,周遭好像靜謐了一下,高聲喧哗的人們略微安靜了些,都擠在河邊,伸長了脖子往望月河中央的一條畫舫上望去。
烏溪忍不住問道:“他們這是在看什麼?”
景七也愣了一下,一時沒想起來,他每年也是在宮裡待到很晚,回了王府收拾收拾就睡下了,今年這是答應要帶烏溪出來,才混跡人群,隱約想起每年年關的時候有這麼個節目,具體是什麼,就有些模糊了。
隻聽旁邊一人慢條斯理地接道:“這是月娘要出來獻唱了。”
景七隻覺得頭皮一炸,僵硬地扭過脖子去,擠出一個笑容:“請太子殿下安……”
赫連翊皮笑肉不笑地打量了他一番:“嗯,頭疼?”
第十六章 月下美人
景七下意識地往旁邊退了半步道:“勞太子殿下掛心,這會已經好了。”
“你好得到快!”赫連翊冷哼一聲。
也許是人群太吵鬧,也許是稍微喝了些酒上了頭,年輕的儲君突然覺得胸口像被什麼東西堵住了似的,眉頭就緩緩地皺起來。
又覺得為了這麼點事就發作,實在是有點過,隻得將心裡升上來的那越來越濃重的莫名其妙的憋屈咽下去,於是怎麼看景七怎麼不順眼。
景七早跟他肚子裡的蛔蟲一樣,一見這表情,就知道不是開玩笑了,這太子殿下還是真惱了,立刻眼珠一轉,轉移話題,將一邊的烏溪拖過來,笑道:“太子殿下看看,這個是誰,認識麼?”
赫連翊愣了一下,這少年眼生得很,而後仔細打量,才發現他五官細微處和中原人的區別,加上又見了阿伈萊在身後站著,不用說也就知道這是南疆巫童了,有些訝異地看了他一眼,心說這南疆巫童的面相長得還真有點嫩,倒比他真實年齡還要小一些似的。
烏溪沒想到他突然出現,也不願意和他多說話,行了個禮,就默默地站在景七身邊,乍看上去,兩人狀似還挺親密,赫連翊想起剛剛景七還一臉放松,眯著眼睛四處胡亂指點,這會見了自己,一雙眼睛又開始亂轉,好像在算計著怎麼從自己眼前消失似的,心裡愈加不痛快,面色不覺得有些沉。
景七有些納悶他今日怎麼這麼大火氣,一抬頭,正好見了赫連翊身後不遠處一直跟著一個素衫的年輕人,立刻又找到個能下驢的坡,問道:“咦,那位兄臺眼生得很,是隨著太子殿下來的麼?”
赫連翊這才想起來將身後這人給忘記了,忙轉過身對著身後的年輕人招手道:“子舒過來,見見南寧王府的小王爺和南疆巫童。”又對景七二人說道,“此乃孤機緣巧合結識的一位江湖朋友,你們認識後,也可以多親近親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