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七抱著本前朝軼聞,聞言頭也不抬,低低地哼出一句:“你聽見響兒了?”
平安憤怒了:“主子你這是養白眼狼。”老管家去年年底的時候已經正式把擔子卸下來,要了恩典,回老家養老了,眼下南寧王府上大大小小的事都是平安在操持。一開始磕磕絆絆,簍子一堆,弄得這年輕人焦頭爛額,每天掛著兩個巨大的黑眼圈,死狗一樣。
景七也不去管他,事辦砸了就砸,有損有餘,自己心裡有數,也不點出,加上身外之物,也不心疼,知道這孩子是經歷過了,就能提得起來的,也由著平安自己去摸索,偶爾才出言提點幾句。
也說是天分,平安是個大智若愚的孩子,看著憨憨傻傻的,管家的事情,一上了手,卻真是把好手了,沒過多長時間,家長裡短,田莊鋪子,銀錢進出,上下打點,就都做得很有幾分樣子了,還頗有些個能用得上的心腹。
唯一的缺點,大概是覺得自己初來掌家的時候,賺得少敗得多,弄得他心裡一直有些障礙,這一年來簡直要鑽到錢眼裡去了,滿眼孔方,最看不得的,就是自家這敗家主子大手大腳混不在意的樣。
“主子過了年,說話就要入朝聽政了,往後逢年過節,打點人情,什麼地方少得了銀子?”晚秋空氣微燥,景七懶得聽他叨咕,轉身要進書房去,平安不依不饒,追在他身後喋喋不休,“何苦呢?您這麼著,是在二皇子那得著好了,還是那南蠻子將來感激您?好人也不是這麼當……”
景七定住腳步,回頭面色不善地盯著平安。
可惜平安素來知道他這脾氣,明白他作色沉臉不過給別人看的,未必就真往心裡去,也不怕他,仍是粗聲粗氣直眉愣眼地說道:“主子您說我說得對不對?”
景七擺著的臉瞬間跨下來了,無奈地搖搖頭:“平安哪……”
“奴才在。”
景七瞅著他剛正平實老實巴交的一張臉,提起一口氣來又放下,不甘心又提起口氣來,又泄下,憋得他難受極了,隻得罵一聲:“將來你要是娶媳婦,準得娶個聾子!”
拂袖而去。
平安不以為意,跟上,張開他兩片厚厚的嘴唇,繼續喋喋不休:“主子,下月初三乃是陸大人壽辰,壽宴請柬送上來了,您要……”
“你自個兒看著辦。”
“主子,人家是讓您人到,這陸大人乃是一代大儒,桃李滿天下之人,秋闱才剛結束,朝中未來的新貴們全都要去拜會,人家請柬巴巴地送上來了……”
“就說病了。”景七腦袋裡“嗡嗡嗡”一片,以前怎麼沒發現平安這小子這麼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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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爺,太子殿下的意思也是您親自去一趟,以示敬意,多結交些人,明年入朝也好……”
“平安,”景七猛地轉過身來,“打從現在開始,你若是每天能閉嘴一個時辰,爺給你長例錢。”
這招最靈,平安果然老老實實地閉嘴了。
而說起赫連翊,那是另外一個擾人清淨的禍害。
這一世看來,他不過是個孩子。
景七冷眼旁觀著他一點一點長大,把那些容易露出來的憤怒都壓回去,壓在心窩裡,臉上露出如同前世一般凌厲的線條,慢慢地和那記憶中的男人重合到一起。
就覺得這念了七世的人,突然就面孔模糊了。
他當年覺得那年幼時就心機深沉得不行的人,其實隻是個苦苦壓抑著自己,在夾縫裡掙扎的年輕人。景七有時候看著他的樣子,突然就明白了為什麼自己和他會鬧到不死不休的地步——大概因為自己從未了解過這個人。
大概因為當時自己也是個孩子,隻看得到他的城府,卻看不見他的隱忍,看得到他經天緯地,卻不知道他心裡的偏執和苦楚。
這年輕的太子殿下早年太過小心翼翼殚精竭慮,猜疑已經是融入了他骨子裡的東西,景七想,自己當年那點機關算盡的小聰明,該是讓他暗中心驚不已吧?
反而這一世,他什麼都不願意管,什麼都不願意過腦子,隻是偶爾赫連翊來的時候,默無聲息地陪他坐上一會,有時候整個下午連話都不說上一句,赫連翊發他的呆,景七看自己的闲書,掌燈時分,赫連翊醒過神來時再告辭離去,有時候留下來用頓簡單的晚膳,倒讓赫連翊隱隱以他做個知己。
那些前世堅如磐石一般的隔閡,好像從未存在過似的。
世間多求而不得之事,其實隻是世人不懂得何為以退為進,隻說是造化弄人罷了。
最後,那位大儒陸仁清陸大人的壽宴,景七還是去了,因為赫連翊一大早下了朝,就親自出宮來到景七府上來挖人。
第十一章 禮尚往來
盡管這人玉樹臨風一身清貴,看起來十分賞心悅目,景七還是表示,很不願意見到他。
所謂“下早朝”,其實也不過是晨起到金鑾殿外例行公事地等候一會,有折子上折子,沒事就當晨起鍛煉,和各位大人打個招呼,想拉攏的多聊上幾句,看著不順眼的,字裡行間裡擠兌擠兌,然後大家各自散了,該幹什麼幹什麼去。
皇上忙著喝茶聽戲喂鳥,沒時間聽他們掐架。
所以赫連翊到王府的時候,其實還很早。景七剛剛到人世之時,不過十歲,一張嘴就是奶音,偏偏說出來的話又是成人口氣,偶爾幾句叫人笑一笑他是小大人也就罷了,多了恐怕要要讓人毛骨悚然的。
他又懶得裝嫩,所以除了那一根腸子實心眼的傻平安,這些年越發不愛出門和人打交道。
對赫連翊本身還有些忌憚,連帶著心裡也有點愛答不理,成天懶洋洋一副沒骨頭睡不醒的模樣。
久而久之,這太子殿下竟然還習慣了,隻覺得這人自從老王爺沒了,大病一場之後,看著是沒什麼了,到底還是年幼傷了底子,人看著總是有些乏,以前那麼跳脫、滿肚子壞水的一個人,這幾年話都少了。
可見有時候誤會也是有好處的。
景七被他進來的聲音弄醒,迷迷糊糊地睜眼瞄了他一下,下意識地皺眉,裹上被子,翻身背對著他,接著睡。赫連翊來得很勤快,時間長了,大家都習慣了,景七也懶得和他再講什麼禮數。
太子殿下自然知道他不思進取混吃等死,一開始還仗著年長和身份說他幾句,後來也看透了,這就是塊朽木,擺著看看還好,當不了事。
然而畢竟是從小一起長大的交情,比親兄弟還親上幾分,加上這人難得沒有什麼功利心,小小年紀又偏偏好靜,倒是個躲闲偷懶的好地方。赫連翊有時覺著這朝中腥風血雨吹打得頭痛了,便來這世外之地一般的王府坐上一會,走時心裡也就安穩下來了。
所以赫連翊對他,向來是好脾氣又有些耐性的,也不計較他無禮,伸手隔著被子拍拍他,笑道:“這是要到年底,準備出欄麼?吃飽了睡睡飽了吃,豬囤膘都沒你這麼勤快,起來!”
又回頭看了一眼還揉眼睛打哈欠的平安,搖搖頭,心說果然有什麼樣的主,就有什麼樣的僕,懶到一塊去了,吩咐道:“去給你家主子打水來,叫他好洗漱。”
平安應了一聲,晃晃悠悠地出去了,赫連翊回過頭來,一看景七那頗有“任你風吹浪打,我自岿然睡之”的模樣,又氣又笑,伸手在他身上用力拍了兩記:“景北淵,起來!什麼時辰了?我上了折子,父皇已經批下來了,叫你過了年便入朝聽政了,到時候也這麼憊懶不成麼?”
景七叫他折騰得不行,遲緩地抱著被子坐起來:“入朝聽政……”
“還不起來多用些功,回頭好叫那幫酸溜溜的大學士們笑話你是紈绔子弟麼?”
平安打了水進來,帶著一個小廝叫吉祥的,端了洗漱的進來伺候景七更衣,赫連翊起身坐在一邊,平安忙給他沏上茶。
景七任吉祥擺弄,好像沒醒過盹來似的,半晌,才悠悠地道:“還請太子殿下再上個折子,叫聖上收回成命吧。”
赫連翊端起茶盅,略掀起一點蓋子,挑眉看著他:“過了年便十五了,入朝是規矩,你不想做正事,要幹什麼去?”
景七掩面打了個哈欠,一雙桃花似的眼睛半睜不睜,水汽氤氲的,瞧得赫連翊一愣,低頭喝茶掩過,心中感慨,不知道什麼時候,這人就從一個說話奶聲奶氣、卻偏跟個小大人似的孩子,長成這麼個芝蘭玉樹一般的少年,顰笑間帶著些許倦怠的貴氣,得了先王妃的俊俏,又得了老王爺的神韻,將來恐怕也是個叫滿城懷春少女們睡不著覺的人物。
然而隻聽這“芝蘭玉樹一般的美少年”略帶了些鼻音,慢吞吞地說道:“幹什麼去……也沒什麼好差事,要麼就求了皇上恩典,讓我守皇陵去吧?”又打了個哈欠,手指擦去眼淚,“想什麼時候睡就什麼時候睡,想什麼時候起就什麼時候……”
他還沒說完,赫連翊就把茶盅拍在了一邊的小桌上,平安哆嗦了一下,迅速把被景七的憊懶相傳染出來的一個哈欠咽了回去,低下頭,不敢言聲了。
景七用一張沒睡醒的臉木呆呆地望著赫連翊,表情十分無辜。
真是……金玉其表,敗絮其中;朽木不可雕,糞土之牆不可汙也……
赫連翊叱道:“你才多大年紀,這樣胸無大志?!生在這樣的家裡也敢說這種話,將來前途不要了麼?”
景七其實已經醒過來了,見這小年輕人一本正經地繃著臉,訓斥自己不學無術胸無大志,心裡笑開了,表面上卻仍木然地看著他——
眼下朝中當家的,明面兒上是甩手掌櫃赫連沛,私下裡是赫連釗那條逮著誰咬誰的瘋狗,和赫連琪那個一肚子彎彎繞繞的娘娘腔,跟著誰混有前途了?
赫連翊和他對視半晌,心中湧起無數的話,又都被憋回去了,對著他那張不明所以的繡花枕頭臉,倒還真生不起氣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