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你看!”阿寧指著遠處,驚訝道,“懸崖上有字!”
石壁高聳入雲, 斷面整齊,像是被天神執巨斧猛然劈開,石英碎片在陽光下流光閃爍, 如星河傾瀉,又被仙人以劍為筆, 洋洋灑灑刻下千字長文。即便是在柳二公子的三千世界中,也難以尋得一本如此奇妙的天書。
“要在這麼一片懸崖上鑿出文字,難度真同登天無異了, 得用繩索套著人, 從頂峰緩緩往下放。”高林騎在馬上,眯起眼睛迎光仔細看了半天。程素月身體雖未痊愈, 但她嫌馬車裡悶,所以大多時間也騎著馬。此時見兄長看得投入,便跟著湊近一起瞧,兩人動作整齊劃一,直到耳邊傳來驍王殿下冷冷一句:“能看明白字嗎?”
高林:“……”
程素月:“……”
看不懂字,還不能純純地欣賞一下美麗了?
梁戍不理會苦瓜臉的兩名下屬,獨自風流倜儻策馬上前,將柳弦安從馬車裡帶出來。
高林:開始了,王爺的炫耀又要開始了,他馬上就要讓柳二公子給我們表演!
柳弦安當然是能看懂那些古文的,雖然字跡已經有些被風雨磨損,但也能根據前後意思推測出全文。他道:“是一則民間傳說。”
“花這麼大的力氣,就為了刻個民間故事上去?”程素月不大相信,“我還當至少也得是個武功秘籍。”
高林敲了一下她的腦門,都敞開掛著了,還叫什麼“秘”,頂多隻能算個“籍”。照我看,這種大咧咧掛出來的,一般都不會是什麼值錢貨。
“是十面谷的起源。”柳弦安道,“說數百年前,天門忽開,有一隊仙人登雲梯而下,行至此處時,見風景優美泉清山靜,索性定居下來,世代繁衍,就形成了今時今日的十面谷。”
程素月發表評價,沒有漂亮仙女硬要嫁給懶漢村夫,也沒有放牛的藏了美女的衣服不讓人家走,雖然無聊,但勉強還算是個守法有德的好故事。
高林偏要討嫌:“密密麻麻一懸崖的字,柳二公子隻是說了個大概,你怎知細節裡沒藏著那些你看不慣的橋段?”
“確實沒有。”柳弦安道,“不過餘下的故事也沒什麼意思,不值得一說,我渴了。”
話音剛落,梁戍便將自己的水囊遞了過來,又道:“這裡風大,少說些話,小心別灌一肚子涼氣。”一邊說,一邊解下自己的大氅將人裹牢,隻露出兩隻眼睛,腳下一催馬腹,雙雙揚長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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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加入新家庭,還不是很適應這種畫面的程姑娘憋了半天,忍不住問:“哥,王爺怎麼也不避著些?”
“避什麼,你說御前侍衛?那有什麼好避的。”高林豪放一擺手:“咱王爺已經親自寫了封密函,將他這段情史一五一十地上報給了皇上。”
“啊?”
“也就差不多洋洋灑灑四五張紙吧。”高林比劃,那文章長的,文思如泉湧,拿去考狀元都能剩下三行。
程素月:“……”
真的嗎,太可怕了。
駐軍的營地在半山腰,往前是環繞的村落,往後是高深的密林,竹樓、瓦屋與帳篷分布得錯落有致,對於山下的百姓來說,這就是一道最安心的保護屏障。
苦宥雖說視力受阻,走路卻基本不需要人扶,他對這片大營熟悉得很,連拐杖都不用拄,隻管大步前行,蒙眼銀帶與銀發一道被風吹得向後高高揚起,身形利落幹練。柳弦安便也學他將眼睛閉上,抬腿四平八穩往前一邁,結果被柳弦澈一把拎了起來,皺眉訓道:“這裡四處都是枯藤,你怎麼也能走著路就睡著?”
“柳大公子誤會了,小安沒睡。”梁戍在身後幫忙解釋,“他隻是在學苦宥走路。”
學苦統領走路,難道就比走路睡覺要更好了嗎?柳大公子冷冷地想,並沒有啊。柳家子弟的規矩,行則矩步引頸,束帶矜莊,疾趨則欲發而手足毋移,個個如青松帶風,懶洋洋閉起眼睛算哪門子走?於是還是把懶蛋弟弟嚴肅批評一番。
柳弦安蔫頭蔫腦地說:“唔。”
規矩真多啊,想去沒有規矩的驍王府。
梁戍將人送回住處後,便去了前廳處理軍務。柳弦澈坐在桌邊,看著阿寧整理行李,十樣有九樣都是出自驍王府,最離譜的,怎麼還有一件明顯要大上許多的寢衣。柳大公子又開始猛猛地頭疼,想著此事結束後,自己是不是應該把弟弟帶回白鶴山莊管束一段時間,省得他越來越無理浪蕩。正琢磨著,阿寧又從包袱中掏出一疊宣紙,整齊摞在桌上。
似乎是畫像。
柳弦澈拿起一張:“小安畫的?”
“是二公子靠著想象畫的。”阿寧道,“大公子細看就能發現,其實每一張的臉都不太相同。”
畫的是一個女人,上挑的狐狸眼,輕佻而又嫵媚,倚靠在欄杆上。這是他根據劉恆暢送來的情報,再結合鳳小金的長相,悉心勾畫出的、張貼在白福教教主住處的那一幅畫中美人。
“大哥。”柳弦安端著一盤糕點進來,腮幫子鼓著,見他在看畫,便道,“可惜阿暢不會畫畫,否則由他原樣臨摹,也省得我還要根據文字描述去猜測。”
“這位姑娘……”柳弦澈微微皺眉,“舉止過於輕浮了。”
“王爺也說她像是舞姬,”柳弦安道,“也像風塵女子,反正不可能是尋常小門小戶。”
在劉恆暢的描述中,畫中美人和鳳小金差不多長著同一張臉,隻不過五官要更為精致小巧,身姿也極曼妙。他還旁敲側擊地打問過鳳小金,想探探他究竟有沒有姐妹。
柳弦澈問:“有嗎?”
柳弦安搖頭:“沒有,看著也不像有。阿暢說白福教的教主看起來約莫四五十歲,假如這幅畫像已經是十幾二十年前所繪,那畫中人也有可能是鳳小金的娘,我覺得這種推測要更合理。”
像這般漂亮的容貌,倘若是舞姬或者風塵女子,理應紅極一時,大受追捧,白福教教主時隔多年,卻仍將她的畫像掛在房中念念不忘,便是鐵證。
“王爺已經差人去查了。”柳弦安道,“我原本還想問問大哥,看有沒有什麼探聽情報的江湖門路。”
“那你怎麼沒來問?”柳弦澈還真認識幾個消息通達的江湖人。
“因為王爺說不用的嘛。”
“為什麼不用?”
“我沒問。”
當時夜已經很深了,柳弦安躺在床上,說話說得困天困地,聽到“不用”,就隻“嗯嗯嗯好”地點頭,而後便睡得人事不省,醒來之後,更是將這段對話丟到九霄雲外去,隻記得梁戍說了不要,那就肯定不要。
自己萬萬不必多費力氣。
畢竟懶蛋還是很懶的,畫畫多了也累,不如躺著分析。柳弦安吃完糕點,又抽出一張畫像,趴在桌上同哥哥說話:“我是這麼推測的。倘若鳳小金的娘當真出身風塵,而鳳小金又對朝廷那位譚大人恨之入骨,會不會譚大人就是他的爹?”
畢竟這種痴情女遇上薄情男的故事,在話本裡可太常見了,並且十個有十個都不會是好結局,和現實十分相符。柳弦安繼續分析:“王爺說譚大人出身高門士族,家教森嚴極了,肯定是不會允許他出門狎妓的,娶進門當妾就更不可能。”
但家教再森嚴,也管不住男歡女愛那點事,一夜春情之後種下孽根,世家公子回夢都王城繼續做他的天之驕子,可能很快就忘了這件事,於是這世間就多了一對可憐的孤兒寡母,一個風光不再,被迫改嫁給粗俗的豆腐佬,一個背負著仇恨長大,埋伏在山道上,隻等親手殺了薄情寡義的親爹。
柳弦澈道:“看來你這些年的確沒少翻闲書。”
“……”柳弦安閉起嘴巴,不說了,王爺分明就誇我分析得極有道理,堪比軍師。
柳弦澈有些好笑:“嘴裡在嘀咕什麼?”
柳弦安搖頭:“沒有,沒有啊。”
反正軍營裡又沒有戒尺,他現在放肆得很。柳弦澈原本是完全不想打他的,但是現在看到這副沒規矩的忘形模樣,就又想打了。
一根曬幹的幹枯藥材,敲得柳二公子掌心一片火辣,他鬱悶得要命,還要坐在桌邊被罰默寫家規,一手草書筆走龍蛇,洋洋灑灑,最後一筆拖出老長,隔著紙面,都透出了迫不及待要去告狀的心態。
柳弦澈站在門口:“你跑什麼?”
阿寧也氣喘籲籲跟在自家公子身後,為何要跑得如此快,先前又不是沒有挨過大公子的打,這回怎麼這麼大反應。
梁戍遠遠看著人朝自己奔來,也很意外:“出了什麼事?”
“大哥又打我了。”
梁戍拉過他的掌心看了半天,納悶地問:“沒事啊,打哪兒了?”
柳弦安淡定地將手抽回來:“就是手,已經消腫了。”但我路上真的已經跑很快了。
不紅不腫的,但梁戍還是配合地揉了揉,忍著笑:“說來聽聽,又犯什麼錯了?”
“沒犯錯。”柳弦安道,“我說了對鳳小金身世的分析,結果大哥就打我。”
可真是不講道理啊!
第95章
但再沒有道理, 這個家裡目前也沒有人膽敢對柳大公子的權威提出質疑,即便是萬人之上的驍王殿下,也不太行。柳弦安又往營房中看了一眼, 見屋裡仍坐著不少將領, 便問:“王爺還沒有處理完軍務?”
“十幾張嘴, 各執一詞,喋喋不休。”梁戍道, “白福教近期針對十面谷放出的消息,著實有些多。”
多到幾乎所有的眼線與非眼線都接到了情報,天天有人跑到駐軍營地裡報信, 而消息一旦廣泛傳開, 立刻就如同那明晃晃刻在峭壁上的古文字一樣, 變得“不值錢”了起來。白福教隻差將“十面谷裡有鬼”這幾個字刻在了腦門上, 這種時候,西南駐軍要如何應對,一舉一動就都尤為引人注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