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了五彩會,每一個人都要喝酒。”又一個村民說,“不喝酒就是看不起我們!”
“對,喝酒!喝酒!喝酒!”
村民們開始整齊劃一地喊,小娃娃們不懂事,也跟著喊,喊得歇斯底裡而又興奮狂亂,手中的撥浪鼓“咚咚咚咚”響成夏日雷雨,聽得人心焦,一個頂多隻有五歲的小男娃扯著嗓子,雙眼發光道:“喝酒!喝酒!剝皮做鼓!”
他娘趕緊捂住他的嘴,混在一片嘈雜中,被掩了過去。
“倒酒!倒酒!倒酒!”
現場的人紛紛站起來,端著酒碗將兩人圍在中間,你推我搡地不斷靠近,手中端著的酒液搖晃潑灑,現場一片刺鼻的味道。
柳弦安看著這群被洗腦的狂熱村民,稍微往梁戍身邊靠了靠。
第71章
村民們的情緒逐漸失控, 包圍圈也越縮越小,擠在最前頭的一個人沒站穩,身體踉跄手腕一抖, 碗中盛著的毒酒“哗啦”潑灑出來, 卻一滴都沒有落到柳弦安身上, 因為梁戍幾乎是在同一時間,便橫手掃出一道寒光, 袖中軟劍似銀龍出匣,將那碗酒一滴不漏地擋了回去。
“喝……咳咳!”一人正在亢奮地催促兩人喝酒,冷不丁自己卻被潑了一臉一口, 毒液如酸蝕穿皮膚, 他大驚失色摳住自己的嗓子眼, 擠到一旁拼命嘔吐起來。
這個小小的變故令現場有了片刻安靜, 村民們停下腳步,警惕地看著梁戍和柳弦安,也看著梁戍手中的那把劍。而就在短短的安靜中, 那名誤服了毒酒的村民已經四肢痙攣地倒在了地上,他的面孔呈現出一種詭異的藍色。柳弦安道:“應該是蛇毒。”
“殺了這兩個邪魔!”村民當中突然爆出一聲大喝!
“殺了邪魔!”人們跟著振臂高呼。
然後就如同被打開了身體上某個隱秘的開關,突然再度興奮了起來, 似乎已經完全忘記剛剛才死過一個同鄉。他們將手中的毒酒朝兩人潑來,哗哗傾盆似夏日山雨, 梁戍一把攬過柳弦安的腰,飛身踩過面前黑壓壓攢動人頭,穩穩落在另一頭的樹下。
一直守在村口的高林也率人趕來。在初聽到撥浪鼓聲時, 眾人就判斷這或許是白福教的又一個陷阱, 但再陷阱,高林也隻推測出了村裡或許有埋伏, 卻萬萬沒料到會是眼前這種大場面。“和邪教的套路相比,我還是太天真單純了,真的”,高副將一邊這麼想著,一邊揮劍掃開面前一群已經抽出了刀的暴徒,轉頭問:“王爺,這要怎麼收拾?”
梁戍提議:“能問出這種話,不如你先試著給他們講講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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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林:“……”
道理是沒法講的,刀已經架在了脖子上。梁戍這回南巡,雖然沒帶多少護衛,卻個個都是高手,那群御前壯漢也還一直形影不離地跟著。而這座小村子裡滿打滿算就一百多個人,刨除掉不能打的老弱婦孺,剩下五十來個男人,若換成敵人,解決幹淨也就是半個時辰的事。
但他們卻偏偏是百姓,哪怕此時正舉了刀要殺人,也還是百姓。一名御前侍衛側身躲開眼前長刀,身後卻又有兩人偷襲而來,他正猶豫一瞬是否要拔刀殺了對方,眼前已經有一道黑色的冷風倏忽而至,“砰”一聲,偷襲者口中冒血地飛了起來,又一個摞一個地趴在地上,梁戍靴底踩上兩人大臂,骨裂聲在一片刀劍碰撞中依舊清晰可辨,痛喊伴隨著歇斯底裡的詛咒,梁戍聽而不聞,將他們踢到樹下,轉身冷冷道:“別讓本王再救你第二次。”
御前侍衛汗顏:“……是。”
柳弦安獨自站在樹下,一個大一些的孩子頭注意到了他,尚未變聲的嗓音尖細殘忍:“把他的皮也剝了!”
小娃娃們轉著手中的撥浪鼓,想用鼓聲驅逐邪神,紛紛撿起石頭往樹下砸,一群老妪也舉起火把衝來燒邪祟。梁戍及時折返,半劍出鞘掃得樹下一片慘叫,他落在地上,眼神冰冷掃視一圈,震得那群孩童老人不敢再有任何動作,當中有零星幾人,就算已經爬不起來了,還在嘴裡絮絮叨叨地念著“殺邪神!殺邪神!白福佛母殺邪神”,說話哆哆嗦嗦,形容畏畏縮縮,偶爾偷瞄過來的眼神裡仇恨倒是不減半分。
柳弦安稍微嘆了一口氣。
梁戍問:“憐憫他們?”
柳弦安答:“有一點,但不多。”
高林在旁邊聽著,心想,有一點,但不多。
聽起來既有人性,又不至於聖母過頭。學會了,下回我也這麼答。
柳二公子配王爺,當真挺合適。
村民們很快就被制服,他們越發將梁戍一行人當成邪神,憎惡與恐懼都毫不遮掩地顯露在臉上,還有人衝護衛吐口水。高林嫌惡地離這噴壺遠了一些,問梁戍:“王爺,白福教放這麼一群人在這,就為了純惡心一下我們?”
“是,”梁戍道,“他們也做不了別的事。”
地上散亂丟著許多撥浪鼓,柳弦安用手帕墊著撿起來一個,問那個大些的孩子頭:“是你們自己做的,還是那些人給的?”
對方並不回答,隻在嘴裡不幹不淨地詛咒著他,又扯出一個欠揍挑釁的笑。梁戍眉頭微皺,一旁的護衛會意,抽出腰間軟鞭,揮手就是一下。
血痕自身上綻開,那孩子痛得大喊起來,他的爹娘也著急地在人群裡叫嚷,護衛抬手又是一鞭,這回是抽在地上,打得地皮飛濺,碎石亂飛,震得大人們都不敢再吭氣了,隻有孩子頭還在破著嗓子喊:“你們大人,打我一個娃娃!”
高林被聽笑了:“你今年多大?”
孩子頭像是得了機會,大聲叫嚷:“我才十歲!”
“十歲?”梁戍看著他,“你到西北大營裡看看,有的是牧民將七歲八歲的兒子送來,有些孩子瘦小得連馬背都爬不上去,仍能在行軍作戰時扛起大包徒步跟隨大軍。他們出身窮苦,覺得能進軍營,能有飯吃,有書念,有武練,就已經是最好的日子,所以努力勤奮,一個個都練得鐵骨錚錚,知大義擅騎射,那才是大琰需要的好孩子。而西南物資豐饒吃穿不愁,沒有邊境動亂,沒有白河泛濫,倒養出了你這麼一個肥頭大耳、不懂思辨的蠢貨廢物!”
孩子頭被罵得目瞪口呆,氣的胸腔起伏,又礙於身上的疼,不敢再叫嚷“邪神”,就隻用眼睛狠狠瞪著柳弦安——他也是會挑的,現場一群人中,隻有這個看著最面善軟弱。但事實證明眼見真的未必為實,因為他很快就又挨了一鞭子,痛得哇哇亂叫,隻哭道:“你們,你們怎麼放著大人不去管?”
“就是因為看你年幼,尚有藥可救,王爺才願意親自管束。”高林道,“至於其餘人,”他一邊說著,轉身掃了眼樹下的村民們,“隻長年齡,不長腦子的東西。西南生活安穩富足,邊境貿易發達,你們想長壽,想發財,都有的是正路可走,卻偏偏要信偏門。”
“白福佛母普度眾生!”有人叫嚷。
高林連堵他嘴的興趣都沒有,轉身請示梁戍:“王爺,可要讓官府將村民全部帶走?”
“盡快。”梁戍吩咐,“帶回去之後,能勸回來、腦子還有救的就暫時關押,放到近處幹幾年苦役,仍一門心思求普度的,統統流放北境礦山。既然有力氣在這裡念咒,那也別浪費了這份力氣。”
“是!”高林命護衛帶上信物,速速前往本地官府。這時人群仍在騷動,北境礦山,那或許是全大琰條件最艱苦的一座礦場,冬日大雪冰封,遠在千裡之外。有人哭嚷叫道:“我爹娘都已經六十歲了,他們沒法走路,這和殺人有何區別?”
柳弦安道:“你爹娘方才能拄著拐杖跑來燒我,就不叫沒法走路,頂多叫走得慢一些。”
高林“噗嗤”笑了出來,笑完又覺得這種場合應當嚴肅,便又清清嗓子,對那人皺眉道:“別說六十歲,就算六百歲,難道就能犯法而不懲?照我看,你爹娘比你多活了幾十年,卻依舊不辨是非,倒是應該判得更重才是。我家王爺從來不吃倚小賣小、倚老賣老這一招,若想輕判,唯一的出路就是配合朝廷調查,趁早將你們腦子裡那見鬼的白福佛母清理幹淨,別再嚷嚷出來,髒了我家公子的耳朵!”
我家,公子。
梁戍覺得自己應該考慮給他漲點錢。
村民們有沒有被罵清醒不好說,但至少是被罵安靜了。
護衛們持刀守在四周,官府距離此處不算近,就算快馬加鞭,應當也得等明日中午才會到。梁戍不願讓柳弦安繼續待在這髒汙詭異的村子裡,便與他一起回到村外的樹林中。
柳弦安問:“王爺不繼續審他們?”
梁戍道:“不必,高林知道該問什麼。”
柳弦安點點頭,覺得有點肚子餓。
梁戍笑著拍拍他的肩膀,攏了一堆林中幹柴點燃,又從馬車裡取出一塊包好的烤肉,慢慢烘烤加熱,道:“還真是萬事都不耽誤你的吃和睡。”
“也有能耽誤的。”柳弦安坐在他身邊,也學樣穿了一張燒餅烤。他的確在大多數時候,都能吃能睡,但也有幾回為數不多的食不下咽、夜不安寢,全是為了驍王殿下——勉強睡著了也不踏實,還要在夢中繼續操心勞力。
梁戍問:“什麼能耽誤?說來聽聽。”
柳弦安拒絕:“不說。”
梁戍摟著他的肩膀,哄騙:“四萬八千歲的神仙,歷經世事閱盡千帆,還有什麼好不能直說的。”
柳弦安依舊氣定神闲閉著嘴。
“你不說,那我可要亂猜了。”梁戍捧起他的臉,“想我想得睡不著?”
隻是隨口一扯,沒曾想一扯就準。四萬八千歲的神仙沒有修煉出四萬八千歲的臉皮,在這方面,柳二公子還嫩生得很,如此近距離地與心上人對視,又被戳中了心事,便再度有些面紅耳赤。梁戍如同發現了藏寶山:“不是吧,真這麼想我?”
柳弦安卻覺得這是人之常情,要不怎麼說情愛惱人,不見又思量,詩裡都這麼寫。
梁戍抱著他,將人摟緊了:“既如此,那往後我也不回房睡了,整夜守在你床邊,如何?”
柳弦安被他說得耳朵痒,就側頭去躲,對方卻不肯松手,隻好假痴不癲地來一句:“什麼,我餓了。”
梁戍依舊將人圈在懷中暖著,俯身取了火堆上的東西給他吃。胃裡有了食物,方才在村子裡生出的、骨縫裡的寒意也就被驅散些許,舒服了許多。柳弦安道:“再往南,還不知道會有多少這樣的村落。”
“這樣的村落,哪怕有一百一千個,也不難解決。”梁戍道,“棘手的是白福教,它就像一隻巨大的蟻後,藏在幽深地下,不斷催生出一批又一批的受害者,不將其徹底根除,西南永無寧日。”
他說話時的聲音很輕,沒什麼戾氣,輕飄飄的地嘆一口氣,像是疲倦極了的一句感慨。柳弦安就伸手撫住他的側臉,稍微摸了摸,梁戍感受到了這份體貼與心疼,得寸進尺起來,與他靠得更近,臉也幾乎貼在一起。
山風吹得林葉沙沙,西南的冬日並不酷寒,兩人守著火堆相互依偎,手腳也就暖了。柳弦安難得沒有被火堆烘烤出睡意,主動伸出手,讓梁戍靠在自己肩上休息。
頗有幾分相依為命的意思。
眾人在林間露宿一晚。翌日中午,地方官員帶著人馬屁滾尿流地趕來,是當真屁滾尿流,他從馬背上跌下來,在參見梁戍時,險些戰戰兢兢尿了褲子。他知道自己這地界邪教多,但怎麼就多到了這種地步?整座村子的人都被洗腦,舉起刀要殺驍王殿下,這……幹脆也將自己也一起殺了吧!
“後續交給你去查,能查出結果,本王免了你這回的失職之罪。”梁戍道,“這座村子裡的人,能勸則勸,其餘冥頑不化者,全部按邪教論處,不必多費口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