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弦澈雖然平時總提著戒尺教訓弟弟, 覺得柳家子弟怎能如此不學無術,但一旦聽到外人嘰嘰歪歪, 尤其是自己的弟弟什麼錯事都沒做,隻是出去活動了一下,就被嘰嘰歪歪之後, 立刻大為不滿, 親自帶人尋上那些個酸書生的家,板著臉往廳中一坐, 討要說法。
而柳大公子在白鶴城中的威望,差不多是能與柳莊主齊名的,不苟言笑時更可怕,寫詩那些人壓根就不敢見他,所以大多是他們的爹娘出來賠禮道歉。柳弦澈一並應了,這才勉強起身離開,並且在一家人吃飯時還要說,真是豈有此理,弟弟好不容易才出門走動一回,怎會遇到那群草包?
柳弦安道:“好像除了我爹和我娘,白鶴城裡其餘所有人都怕我大哥。”
梁戍道:“那下回再去白鶴城,我請他喝酒。”
“大哥不怎麼飲酒,不過一兩杯應該可以。”柳弦安說,“他前陣子還來信了,讓我安心待在王爺身邊,去南也好,北也好,總之不必著急回家。”
梁戍對這位未來大舅哥的看法立刻平地拔高:“好,那你便一直安心待著。”
“一直”這個詞,替換一下,差不多也就是一生一世,因為一直嘛,持續不斷連綿不絕。柳弦安端著空茶杯,覺得這聽起來像是一個許諾,但又有些輕飄飄。他便迂回問道:“皇上呢,是一個什麼樣的大哥?”
“皇兄也不苟言笑,不過在我面前倒挺和善。”梁戍道,“我母妃很早就病逝了,父皇便將我交給皇後照料,她出身武將世家,看似冷語冷面,實際心軟又心善,視我如同親生,而皇兄也待我極好。”
柳弦安問:“就這些嗎?”
梁戍笑:“就這些,沒有兄弟阋牆,也沒有皇城之禍。皇兄自幼便心系天下,對大琰境內的一草一木皆心懷悲憫,而我不一樣,我天生懶惰又胸無大志,隻想守住四境安穩,安穩之後,就尋個清淨地方解甲歸田,也過一過桃花流水的隱士日子。”
天生懶惰,胸無大志。柳弦安心想,原來王爺對自己的定位竟如此不準確。
不過桃花流水的隱士日子,倒是可以一起過一過。他提議,白鶴城外有一座很大的山,山上有許多很小的村落,有花海有溪流,聽阿寧說是很美的,王爺將來不如就住去那裡。
梁戍問:“那你呢?”
柳弦安答:“我也可以一起去。”
梁戍看著他:“那得是許多許多年以後了。”
柳弦安卻想,許多年能有多少年,天地不過須臾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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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戍伸出手指,想去碰一碰那在燈燭下顯得異常綿軟的臉頰,心口卻突然傳來一陣刺痛,近日來一直連軸轉,日夜不歇沒休息好,原本不打緊的舊傷倒攢在此時一並醒了。他伸手撐住額頭,不易覺察地將身體往前一傾,用堅硬的桌沿抵在胸前,想將痛意強壓下去,柳弦安卻已經覺察出異常:“王爺身體不舒服?”
梁戍道:“無妨。”
柳弦安拉過他的手腕,試了片刻,皺眉問:“還是那舊傷?”
梁戍點頭。
“是因為太累了。”柳弦安松開手,“得多休息。”
梁戍道:“睡不好,睡著也總是做夢。”
至於具體夢了些什麼,說出來怕是要被阿寧當成流氓去告官。但柳弦安也沒細問,他牽著他的手腕,將人拉到床邊:“王爺躺會兒吧,我這裡有些安神的藥油,十分好用。”
枕頭是熟悉的,被褥也是熟悉的,但上頭卻多了幾分新的藥香。梁戍躺在床上,也不知道自己在此等舊傷復發的時刻,怎麼仍收不起下流心思,一想到這被子曾裹過心上人的身體,就覺得心裡一股邪火燒得更旺,旺到將取藥回來的柳弦安也驚了一跳,俯身將手背探在他額上:“王爺怎麼還發燒了?”說完又道,“這麼冷的天氣,王爺卻隻穿那麼單薄一件寢衣,是該著涼。”
梁戍說:“我沒燒。”
柳弦安不聽的,先往他額上搭了個冷帕,又坐在床邊幫著解開衣帶,用沾了清涼藥油的手慢慢按揉。他的指尖柔軟而又有力,像一塊微涼細膩的玉,落在正發熱的身體上,的確舒服。梁戍頭腦昏沉,將手背搭在自己的額上,後知後覺地問:“真發燒了?”
柳弦安將他的手捉下來:“嗯,放好,別亂動。”
梁戍無奈嘆氣:“這病倒是會挑時候。”
在藥油和按摩的作用下,梁戍心口的刺痛消散許多,人也舒展了。柳弦安看著他身上交錯的疤痕,道:“我改日再配一些祛疤的藥吧,大哥研究出的方子,很好用的。”
梁戍問:“不好看?”
柳弦安:“嗯。”
梁戍噎住,伸手扯了他的發帶:“這種時候,不該說一些家國情懷的好聽話?”
“好聽話說了,也照舊不好看。”柳弦安擦擦手,“我讓阿寧再去煎一副退燒安神的藥。”
待他出門後,梁戍也敞開衣襟,撐起來看了眼自己前胸那些縱橫交錯的傷。高林頭昏腦漲地查完卷宗回來,在樓下碰見柳二公子正在與阿寧說話,上樓又聽說自家王爺正在隔壁房中,於是敲了敲虛掩著的門,將頭伸進去,一句“王爺”還沒來得及叫出口,舌頭就被閃了一下,這三更半夜的,畫面是不是過於奇詭了。
梁戍雙肘撐在身後,衣衫不整,扭頭看著門口:“你是覬覦我還是怎麼著,看得舍不得走了?”
高林心都聽得皺巴,他反手關上門,語調堪比做賊:“王爺怎麼好不穿衣服躺在人家柳二公子的床上?”
梁戍雙手交疊躺回去:“因為本王病了,走不動。”
對於這種鬼話,高副將當然是不會相信的,畢竟自家王爺哪怕隻剩下一口氣,應該也能繼續提劍跨馬去殺敵。病了,走不動,這得是多色令智昏。
梁戍問:“查出什麼了?”
“萬圓一案的卷宗屬雖然詳細,但寫得亂七八糟,前後相悖,有不少邏輯漏洞。”高林看在自家王爺好不容易才成功爬上柳二公子床的份上,盡量長話短說,“簡言之,卷宗八成是李良,或者其餘人胡編亂造出來的。還有那些失蹤者的資料,也是橫一筆豎一筆,壓根沒好好記,全是為了應付差事。”
這麼一比,自己那絞盡腦汁擠出來的三頁軍報,簡直能稱得上是洋洋灑灑,千古文章。
高林感嘆:“也是這一趟出門,我才發現自己不僅有武略,竟然還有那麼一絲絲文韜。”
梁戍:“……你是從哪兒看出來的?”
樓梯上傳來腳步聲,高林立刻收聲:“那王爺先繼續病著,放心,哪怕今晚天塌了,也有我擋!”
忠心耿耿,值得漲錢。
柳弦安端著藥進屋,一邊走,一邊低頭用勺子攪動著。他長身玉立,披著件白色寬袍,走起來真似剔透神仙一般。於是驍王殿下當場病情加重,連手都抬不起來:“沒什麼力氣。”
柳弦安將自己慣用的腰枕塞在他身後,自己盛了藥液去喂,梁戍又說:“燙。”
毛病之多,之做作,之沒事找事,換在尋常人家,怕是早已被親爹拎起掃帚來打。但柳二公子的脾氣是很好的,燙就低頭吹一吹,將這大琰境內人見人怕的暴戾魔頭哄得簡直不知天南地北,還覺得對方甚是聽話乖巧——他是見過堂嫂給小侄兒喂藥的,那叫一個哭聲慘烈,勺子和碗到處飛,自己隻是路過,都差點被砸破了頭。
梁戍問:“你在高興什麼?”
柳弦安答:“因為王爺喝藥喝得十分厲害。”
梁戍不解:“嗯?”
柳弦安笑著將他按回去躺好:“我再去換一個好聞的香,王爺安心睡一覺,明天就會痊愈。”
梁戍握住他的手腕:“不必。”又將手指往上錯了錯,拉著對方的小臂,把人拽到床邊坐好,“你袖間這股藥香就很好聞。”
柳弦安從來不覺得自己身上帶香,他想,那或許是在白鶴山莊裡經年累月,浸出來的吧。
他微微俯下身,讓自己的衣袖散在對方枕邊,過了一會兒,覺得累了,便幹脆坐在踏凳上,繼續出著神,守著發燒的病人。
梁戍倒是很快就睡著了,或許是因為藥物的作用,不過他向來淺眠,哪怕是在這種安靜平和的環境下,也是短短兩個時辰就醒。扭頭看床邊竟還趴著一個人,便將他一把撈起來。
柳弦安迷迷糊糊地問了一聲。
“沒事。”梁戍用被子裹住他,把對方微冷的身體擁在懷裡暖著,“別醒,繼續睡。”
於是柳弦安就真的沒有醒。
檀木氣息落了整場夢。
第59章
或許是因為梁戍的身體仍有些發熱, 在夢裡,柳弦安便也落入了一汪無底的溫泉中。
他閉起眼睛,由水面緩緩下沉, 寬大衣擺向著四面八方飄漫開, 似一朵巨大妖冶的花, 而就在這潮湿黏膩的世界裡,他的身體恍惚如完全落入另一個人的掌心, 粗糙薄繭貼合腰肢,帶來一陣不可言說的陌生戰慄,細白腳趾微微勾起, 踩得水波一片蕩漾。
待身體隨水波漾到最高處時, 柳弦安手指握緊枕頭, 猛地驚坐起來, 阿寧原本正趴在床邊休息,此時也被帶醒了,睜眼見柳弦安滿頭虛汗, 趕忙抓著他的手臂搖了搖:“公子,快醒一醒,你做噩夢了?”
房間裡光線很暗, 窗外也鬧哄哄的。柳弦安緩了好長一陣子,方才反應過來這是哪裡, 他松了口氣,靠回床頭昏昏沉沉地問:“什麼時辰了?”
“辰時。”阿寧道,“王爺臨走時吩咐過, 公子昨晚辛苦, 今天就安心在客棧歇著,不必再去府衙。”
他一邊說, 一邊去掀被子,柳弦安卻緊緊壓著不松手。阿寧初時沒反應過來,以為他還要繼續睡,便道:“那我先去取幹淨的寢衣,公子把身上穿的換下吧,都湿透了。”
柳弦安裹著被子盤腿坐在床上,含含糊糊地說:“你取來,我自己換。”
懶蛋公子要自己換衣服,阿寧停住腳步,目光狐疑,疑了一會兒,問:“剛剛是不是……夢到什麼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