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林一進來,就見到柳二公子正抱著自家王爺的頭,於是二話不說轉身就往外走,處變不驚,極為識趣。梁戍卻已經聽到了動靜,呵道:“回來!”
柳弦安也站直轉身。
高林這才看清,哦,原來是在針灸。
針灸就更不能說了,否則豈不是病上加氣,他本想隨便敷衍兩句,梁戍卻自己開口問:“呂象呢?”
“……把他自己關起來,偷偷摸摸寫折子呢。”高林隻好道,“估計沒憋什麼好屁。”
青陽城雖然攻了下來,卻攻得慘烈過了頭,朝廷就算不怪罪,肯定也不會贊許嘉獎。呂象生怕自己會成為這滿身冤魂的背鍋人,於是索性先下手為強,在折子裡詳細敘述了驍王殿下不聽勸阻,非要將先攻三水城改為先攻青陽城,結果一手導致了這場屠城血案的始末原委,寫完又在結尾加上幾句慷慨激昂的陳詞,通讀幾遍,覺得萬無一失,便將密函揣入袖中,若無其事地踱步出門。
高林正帶人持刀守在門外。
呂象面色一變:“高副將這是何意?”
高林道:“王爺請呂統領過去一趟。”
呂象看著滿院子明晃晃的長刀,站著沒動,半晌,臉色鐵青地憋出一句:“王爺是想拿本官頂罪嗎?青陽城的百姓雖然沒能保住,但那是叛軍所為,皇上未必會因此不滿,王爺又何必這麼早就找替罪羊,傳出去未免惹人發笑。”
高林搖頭:“青陽城的百姓為何沒能保住,從黃望鄉在高梁山上扯旗開始,呂統領怕是沒少向朝廷要銀子吧?區區一介鄉民,能在數萬駐軍的眼皮子底下發展壯大,到底是他手眼通天,還是呂統領不舍得剿了這個天降財神爺?倘若叛軍一開始就被鎮壓,今日又何來三城之亂,何來百姓之死!”
呂象咬牙道:“高副將休要血口噴人!”
高林抬手,往他面前丟了厚厚一摞賬簿,“呂統領覺得早,王爺卻是實打實忍了一路,若不是找這些玩意需要時間,呂統領前晌倒也不必將自己關在屋裡,處心積慮地給朝廷編故事,來人,拿下!”
“放肆!”呂象拔出長劍,“我乃皇上親封的——”
話音未落,就被高林一腳踹回房中。兩人同為武將,但一個好吃懶做一門心思撈錢,一個成天在西北風沙窩裡打滾,呂象雖然知道自己不是高林的對手,卻沒想到對方竟然能猖狂至此,竟全不將朝廷放在眼中,一時昏了頭,竟大喊威脅道:“難道驍王是想謀反嗎!”
“你還挺敢想。”高林蹲在他面前,“實話說了吧,那些貪汙罪證,全部是皇上的人找出來的,他們早已將副本送回了王城。呂統領,你在罪行敗露之後,非但不思悔改,居然還試圖挑撥皇上與王爺之間的手足情誼,實在是自尋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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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象面無血色:“皇上?”
“現在想不通沒事,將來可以去獄中慢慢想。”高林站起來,命人將他五花大綁,押了下去。
但就算呂象在獄中冷靜下來,可能一樣沒法想通,怎麼皇上的人會突然出現在青陽城,並且還為驍王所用,難不成是早就對自己有所懷疑?
依靠他貧瘠的想象力,大概至死也不會明白,那群御前壯漢原本隻是來負責盯相親的。
伐了一路木頭的李副官,也被五花大綁帶到了高林面前,他比呂象更不經嚇,很快就交代出了自己以徵糧名義中飽私囊一事,還供出了一堆同伙。這群蠹蟲被集中在城中空地,對著一塊黑漆漆的玩意跪了三天,兩天暴雨一天日曬,直到嘴唇幹裂昏死過去,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給什麼東西磕頭。
阿寧也問:“是什麼?”
柳弦安道:“是小兆村裡,那條被官兵殺了的狗。”
阿寧在不知情時,曾撕下來一塊烤肉,想喂給被鐵鏈拴住的、飢餓極了的青年,後頭才知道這原來是他養的狗。後來肉被梁戍帶走了,風幹之後看起來像一塊黑色的石頭,日曬雨淋依舊不見腐壞,一直被擺在高臺上,直到那些魚肉百姓的東西跪夠三天,首級落地,才被高林用一塊布裹著,挖了個坑給好好埋了。
梁戍不想讓柳弦安看這些東西,但柳二公子在這種時候,卻沒有“那也可以”了。
待在城中,手一揣,不肯走。
第42章
城中叛軍在將百姓屠殺一空之後, 紛紛引刀自刎,在臨死前留下了一聲又一聲憤怒的詛咒,來世要託生為餓狼、託生為餓虎, 將皇親與所有狗官都撲殺幹淨。當中幾個有種抹百姓脖子, 卻沒種抹自己脖子的叛軍, 被琰軍生擒,戰戰兢兢向高林供出了這件事。
“也有可能在他們的來生, 已經天下安穩了呢。”柳弦安慢慢地說,“城池處處錦繡成堆,市列珠璣戶盈羅綺, 村舍也有臘酒雞豚, 舉目十裡稻花香, 誰去了都能討一頓飯吃。所以就不必再有仇恨, 也不必再去為狼為虎,隻當個太平歲月裡的太平人。”
太平歲月裡的太平人。高林是個粗糙慣了的,但此時也不知怎的, 突然就被這幾個字戳中了心窩子,喉頭一哽,趕緊尋了個借口, 溜到別處細細琢磨太平盛世的好日子去了。
兵士們用了整整兩天時間,方才將百姓的屍體悉數安葬, 青陽城也差不多變成了一座空城。梁戍並沒有將呂象押解回夢都王城,而是帶著他繼續西進,關在一輛臨時拼湊成的囚車裡, 一路親眼看過四野瘡痍。
正午時分的秋陽依舊熱得燒心, 曬得人都要脫水,呂象自從出生到現在, 何時受過此等罪,明知這是違背大琰律法的私刑,卻又沒膽提出異議,因為他知道梁戍是當真敢在皇上下旨之前,就先殺了自己的。
那就是一個高高在上的,殘酷暴戾的瘋子。
……
柳弦安將梁戍的頭按住:“別動。”
最近他經常會在夜間休息時,跑來給梁戍扎針,扎得周圍將士一片感動,紛紛唏噓驍王殿下都病成這刺蝟模樣了,卻還要晝夜行軍,當真操勞辛苦。
梁戍也覺得自己挺辛苦,從腦袋一路硬到肩頸,動不了挪不得,活像個被雕了一半的木頭人,隻能直挺挺坐著,時不時後背還要竄過一股子酸麻。高林假借路過之名,來回看了三四趟,終於找了個柳弦安不在的空當,一路小跑過來問:“王爺,要不要我給你想個借口,咱今晚提前溜了?”
梁戍臉上也扎著針,倨傲僵硬地吐出一句,不用。
真不用假不用。高林還是不放心,若換作之前,他是不會有這種疑慮的,畢竟先前闔宮上下都知道,驍王殿下見了針灸大夫,就如同見了鬼,倘若肯老實坐著被扎,肯定是因為確實有效。但現在不同了,現在自家王爺懷裡揣滿了見不得人的下流心思,高副將就覺得自己有責任詢問清楚,這到底是在治病還是色令智昏,免得大戰在即,主帥卻不務正業,被人給扎麻了。
梁戍道:“滾。”
高林不滾,非但不滾,還要一屁股坐下繼續討嫌。梁戍原本也沒覺得有多疼,但是一看此人跟個柱子似的杵在自己眼前,立刻就覺得哪哪都不舒服,第二個“滾”字眼看已經到了嘴邊,高林及時插話:“我觀察了這幾天,覺得柳二公子對王爺也甚是關心。”
梁戍勉為其難地“嗯”了一聲,決定多給他幾回吐象牙的機會。
但事實證明高林的象牙數量屬實不多,說完“甚是關心”,立刻就將話題拐到了軍務與戰事上,連囚車裡半死不活的呂象也被他單獨拎出來,結合朝中各方勢力,仔仔細細地分析了半天。梁戍實在不想聽,但又不得不聽,隻能強打起精神應付,最後還是柳二公子及時折返,才讓驍王殿下的耳根子清靜了片刻。
柳弦安將手裡的東西放下:“王爺在聊什麼?”
梁戍道:“戰事。”
柳弦安覺得自己有必要找高林談一談,以後戰事最好留在白天談,否則這一腦袋安神的針豈不是都白扎了。梁戍坐在軟凳上,由著他將一根一根的針從自己頭上取走,也不知是扎得真有效,還是對方衣袖間的藥香太好聞,又或者是手太好看,總之方才被高林那張嘴所催生出來的尖銳頭痛,還真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宛若飄浮的放松和乏力,閉上眼睛就能立刻安眠。
柳弦安將銀針收好,看著梁戍躺下之後,方才回到營地另一側。阿寧替他倒了熱水洗漱,道:“最近天越來越冷了。”
“三水城地勢高,隻會更冷。”柳弦安道,“把之前準備的驅寒藥材分裝成小包吧,方便隨時取用,王爺的那份我自己準備。”
“好。”阿寧笑嘻嘻地說,“公子,我發現你同王爺的關系越來越親近了,今天養馬的李叔還在說,從沒見過誰敢抱著王爺的腦袋扎針,大家都對你佩服得很。”
“我是大夫嘛。”柳弦安坐在火堆旁,“不過王爺最近思慮過重,又一直緊繃不得放松,隻靠著扎針服藥,僅能治標,治不了本。”
“思慮過重算心病,心病還得心藥醫。”阿寧撐著腮幫子,“最好能找一些喜事,讓王爺高興高興,別總是想著戰事。”
話是這麼說沒錯,但在此種風雨如晦的行軍時刻,前有叛軍後有流民,白河三不五時還要像個篩子一樣漏水,別說是找能讓堂堂驍王殿下入眼的喜事,就算隻想找一戶人家蹭頓喜酒,怕都難於登天。
阿寧自告奮勇:“我去問問高副將!他這麼多年一直待在西北,肯定要比我們更了解王爺的喜好。”說完就站起來,踮腳往遠處一看,高林正好在同人說話,於是立刻小跑過去。
“來得正好。”高林一指,“那邊在烤野雞,吃不吃?”
“不吃,我來是想問一問,”阿寧道,“王爺平時可有什麼喜歡的東西?”
高林立刻就清醒了幾分,等會兒,好端端的,為什麼要跑來問這個?再結合自家王爺那說不得的夢……他一把握住阿寧的胳膊,壓低聲音問:“是你家公子要問的嗎?”
阿寧被這份激動熱切給整糊塗了:“對,是我家公子要問的。”
高林連道:“好好好,好得很。”
阿寧越發納悶,怎麼就好得很了。
高林在做媒方面經驗匱乏,遠不及殺人來得熟練,面對自家王爺這好不容易才冒出頭的紅線,是半個字都不敢多說,生怕不小心給攪和黃了,於是設法拖延道:“我得好好想想。”
阿寧很吃驚,這還要想?
高林正色解釋,王爺平時忙於戰事,極少將私人喜好表露在外,而我又很粗心,所以得仔細回憶回憶。
阿寧回到自家公子身邊,將原話轉述給他,又道:“高副將也不知道為什麼,看起來好像很高興的樣子。”
柳弦安也不懂,這有什麼好高興的?主僕兩人湊在一起嘀嘀咕咕半天,最後得出結論,那八成是在高興別的事情吧。
而高林此時還在感慨,原以為是自家王爺一廂情願的單相思,萬沒料到現在竟然還出現了相互鍾情的苗頭,佳話啊!他本想立刻就去報告這一喜訊,結果卻被親兵告知王爺已經歇下了,睡前還喝了碗安神湯,便隻好將話先憋回去,憋了一整個晚上沒睡,第二天頂著發黑的眼圈,精神奕奕地到處亂竄。
梁戍道:“你這造型是中邪了,還是被人給打了?”
高林一臉欠揍的高深莫測,將該匯報的軍務匯報完,方才神神秘秘地湊近:“王爺,有喜事。”
說話時的鼻息落在脖頸處,梁戍起了一身雞皮疙瘩,瘆得慌:“你給我站直了大聲說。”
高林道:“這事大聲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