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弦安否認,沒有。
梁戍:“高林告訴你的。”
柳弦安繼續否認,沒有啊。
梁戍道:“他找死。”
柳弦安繃著表情:“嗯,坐好。”
確實是高林來找的柳弦安,說自家王爺最近一直頭痛,睡覺也不安穩,看看有沒有什麼法子能給調養調養。但同時又提出,最好不要針灸,不要吃苦藥,一直躺著的那種療法也不行,驍王殿下毛病就是這麼多,觸逆鱗可能會引來震怒,已經有不少御醫因此吃了虧。
不吃苦藥可以,暫時不躺著休息也可以,但針灸還是需要的。柳二公子一手按著梁戍的肩膀,一手慢慢旋轉針頭,心想,這也不難嘛,循序漸進趁其不備就行,太醫院的御醫難道沒有一個人能做到?
梁戍道:“疼。”
柳弦安說:“正常的。”
“疼還正常?”
“幾根針能疼到哪裡去,好了,別動,我讓阿寧去煎藥。”
梁戍一聽到“煎藥”兩個字,就又開始腦仁疼:“為什麼還要吃藥?”
“生病自然要吃藥。”柳弦安收好針包,“不過王爺不必憂心,那藥不算太苦。”
梁戍不是很悅地問:“你以為本王怕苦?”
柳弦安心想,難道不是嗎,高副將一連同我強調了三回,但他還是很給驍王殿下面子的:“不會。”
驍王殿下尊貴地勉強擠出一“嗯”,以示贊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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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弦安看著他,看了他一會兒,一本正經抿起嘴:“既然王爺不怕苦,那我便在舊方上多添幾味藥吧,這樣安神的效用也能更強些。”
一邊說,一邊研墨提筆,找了張紙寫新方,上來就是半斤黃連,看得梁戍太陽穴突突跳,這用量是泡澡還是煎藥。他盯著對方的眼睛,試圖從中找出一些胡鬧玩笑的意圖來,但並未如願。柳弦安不僅表情極為認真,字跡也是瘦而飄逸,工工整整排列在一起時,這張藥方就顯得尤為權威可靠,哪怕裡頭混進兩斤肘子,病患八成也會覺得,就該這麼吃。
而驍王殿下居然一樣被唬住了,當然其中也有一部分原因,是他深知柳二公子從懂事起就有四萬八千歲,少年老成,看誰都是蝼蟻,從不屑於同任何凡人開玩笑,沒道理獨獨針對自己一個。
柳弦安寫完藥方,往懷裡一揣,神仙一樣飄乎乎地走了。
留下面子無比金貴的梁戍呼出一口氣,靠在桌邊琢磨,藥可以煎,但自己又不一定非要吃。
結果架不住阿寧會挑時候,吃過晚飯,當所有人都聚在書房議事的時候,小廝抄起裝有藥的食盒,穩穩當當敲開了門。
梁戍:“……”
藥碗大得能吃面,端出來時,視覺效果驚人。華平野見了也虎軀一震,他在軍營多年,印象中王爺就算傷得嚴重,藥也得論抿來喝,生怕多一口會吃虧,現在突然換成滿滿當當一碗公,還當他是生了多大的病,趕緊扯起破鑼嗓子關心:“大家先不要說話,讓王爺趁熱喝藥。”
褐裡發黑一大碗,梁戍看得腦髓都抽抽,眼看一屋子人都盯著自己,隻好面不改色端起碗。
一飲而盡,卻並不苦,頂多有些澀,還泛著微微的酸甜。
他看向門口。
柳弦安揣著手,眉眼間藏不住一絲笑。
不苦,逗你的。
書房裡正悶熱,雖說開著窗戶,卻不見有多涼爽,倒被風吹得燭光亂晃。滿屋子的人,討論著幾件無比煩心的事,環境實在算不上好,梁戍的心情原本也是一片煩躁,現在卻因為這一碗藥,一個笑,變得暢快了許多,
高林用胳膊肘一搗阿寧,什麼神藥,怎麼還把王爺給喝高興了,明兒給我也來一碗。
“公子往裡加了許多甜根呢。”阿寧悄聲道,“高副將要喝,怕是沒有,公子說了,這一路藥不好買,要節省,所以以後所有的甜根和山楂都隻留給王爺用。”
兩人還在這裡嘀嘀咕咕,華平野已經重新打開了地圖。高梁山是一座極高的險峰,山體綿延溝壑縱橫,易守難攻。梁戍問:“叛軍現在一共有多少人?”
華平野道:“粗略估計,至少五萬,但並不準確。現在黃望鄉聲名已起,有不少人都是假借他的旗號招兵買馬,東一撮西一撮,到處都是,實在難以分清真假。”
“真也好,假也好,都一樣是叛軍。”梁戍看向柳弦安,“有什麼想法?”
“我們的軍隊能假扮成流民,混入叛軍,從內攻破嗎?”
“假扮不難,但是想混進去卻不容易。”華平野解釋,“據說一般的流民,在剛投靠時,隻會被分配到最低職別的小頭目的手下,一定要跟著他們搶得糧食銀錢,或者殺幾個官員,才能有資格見到黃望鄉,而且他現在也並不在高梁山。”
“那叛軍主力現在何處?”
剛問完,便有人送來一封新的軍報,在滿篇訴苦廢話裡夾了一小段有用的,說黃望鄉已率叛軍連破三城,在三水城登基了。
高林看得臉都發白,倒不是白別的,而是白此地駐軍的廢物程度,哪怕是戳幾個機關樁子立在城牆上,也能隨便掃退幾伙叛軍吧?從華平野收到消息到現在,一共才過了幾天,怎麼黃望鄉就從領頭暴民一路衝著龍椅去了。在大琰主帥抵達翠裘城的第一天送來這種鬼消息,簡直像是精細掐著時間算出的好日子。
梁戍問:“這一帶的駐軍共多少人?”
“也是五萬。”高林道,“由呂象在管,王爺應當還記得,他是呂大人的侄兒。”
滿朝文武都知道,呂大人隔三差五就要去皇帝面前諫王爺,從西北大營到夢都王城的驍王府,芝麻綠豆大的毛病都要挑出來寫個百八千字痛批,連天子本人也極為頭疼,又礙著三朝元老的身份,不好直接駁他面子,免得哪天真的撞了大殿,自己還得憑空多擔一個“氣死忠臣”的罪名。而梁戍對白胡子老頭的病根,差不多也是從這裡落下的。
大琰各地駐軍的首領,要麼出自西北大營,要麼出自東北大營,唯有呂象例外,他出身貴族世家,先是當了兩年御林軍,後來因天下不穩,各地駐軍都缺人,先帝便以身作則,削減了一批身邊親信,呂象也是在那時,順理成章前往地方任職。
簡言之,是個沒怎麼吃過苦的公子哥。
“呂大人在朝中清廉儉樸,他侄兒倒是懂得在外大筆大筆地吞軍費。”高林又看了一遍軍報,末尾說呂統領已連夜率軍前往三水城圍剿,外加一大段“視死如歸”的屁話,也不知是被黃望鄉登基給嚇清醒了,還是聽到了驍王殿下要來的消息,所以連夜履職。
梁戍是不介意讓這廢物死回老家的,但呂象身後還有五萬大琰的兵。
他道:“備馬。”
柳弦安站出來:“我也與王爺同去。”
第37章
趕路就得用輕騎, 馬車是沒法駛入蜿蜒小道的,而柳弦安那匹短腿小馬雖然動作靈巧,耐力也還不錯, 但跑起來實在是慢, 噠噠噠噠的, 宛如無限拉長了時間。於是華平野便替他重新找了一匹棕馬,腿長堪比玄蛟, 就是性格有些囂張,見誰都尥蹶子。
高林服了:“這祖宗你自己都難坐上去,卻讓柳二公子騎?”
華平野也很驚訝:“不行嗎?但是柳二公子連玄蛟都能收買, 我當他是馴馬高手。”
兩人正說著話, 旁邊的柳弦安已經被棕馬驚得後退兩步, 腳腕掛上一根爛木棍, 差點一屁股坐進泥裡。
梁戍及時接住他的身體,隨手將人架上玄蛟:“坐穩,你騎它。”
柳弦安雙手撐著馬鞍:“……好。”
梁戍轉身跨上棕馬, 單手勒緊馬韁,低聲怒斥:“老實點!”
棕馬不聽話地後退兩步,雖說看起來依舊心有不甘, 但到底也沒再作妖,四蹄跺在原地, 不吭聲了。
阿寧將包袱系緊,也爬上一匹大馬。這一路所歷所聞,使他的心境有了些許變化, 變得更成熟懂事了, 人也消瘦幾分,原本的娃娃臉褪去嬰兒肥, 多了個尖尖的下巴颏,整個人看起來像是開春抽條的柳,越發舒展。
一行人踏著天將明的微光,疾馳離開了翠裘城。
城門外的流民被馬嘶聲驚醒,紛紛睜開沉重的眼皮,他們迷茫地看著被薄霧籠罩的隊伍,像是踏著風,一瞬間就消失在了山道的盡頭。
……
在剛出城時,沿途聚集的流民還有挺多,但在走了幾天之後,流民的數量卻越來越少,好不容易碰到了衣衫褴褸的一家五口,護衛過去打聽情況,那名青年道:“聽說翠裘城的老爺不開城門,去了也是白去,隻能餓死在山林裡,所以大家就都投奔三水城了,三水城裡有糧食吃。”
不吃飯一定會死,謀反卻未必就不能活,當一個人深陷絕境,唯一奢想隻是“活下去”的時候,是不大會去考慮三水城的糧食裡究竟有沒有沾染其他百姓鮮血的,也不會考慮那些被他們起哄圍殺的官與兵中,到底有沒有無辜者。
亂世,亂得不僅是世道,還有人心。柳弦安對阿寧道:“現在隻有一戶人家,不會引起哄搶,你去給他們一些吃的吧。”
阿寧從包袱中取出一摞幹餅,包好遞給青年:“翠裘城短期內是不會再開門了,城中百姓也無餘米可吃,這些糧食,你們路上省著點,應該能堅持到萬和城,那裡的情況要好上許多。”
青年宛如做夢,他的媳婦也抹著眼淚。阿寧又再三叮囑:“你們一路務必要將糧食藏好,不要在人前吃,也千萬不要一時心軟,分給其他流民,否則非但救不了旁人,也救不了自己。”
一家五口連聲道謝,繼續向著山道另一頭去了。
梁戍問柳弦安:“你教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