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戍點頭:“說說看,本王要如何幫,如何救?”
石瀚海語塞,他總不能直接張口要銀要米,況且根據傳聞來看,連這位驍王殿下自己都在成天打朝廷的秋風,但大夫,大夫是有的!他如同找到救命稻草,急忙請求:“還望王爺能留下神醫,至少留個三天,三天就成。”
梁戍看向柳弦安。
柳弦安點點頭:“可以一試。”
石瀚海還沒來得及高興,梁戍卻提醒:“這城中虎穴狼窩遍布,你最好想清楚,孤身留下,若哪天被居心叵測之人一口吞沒了,本王可趕不及回來救你。”
常年在官場上打滾的人,哪裡會聽不出這話裡的含義,石瀚海微微一怔,後便謹慎小心求問:“王爺的意思?”
“本王的意思,有人換了你的糧食,截了你的奏折,又在外散布流言,令絕大多數往來客商都繞道遠行,暗中切斷了赤霞城與外界的所有聯系,而你卻毫不知情,還在這裡討要大夫。”梁戍將他從地上提起來,“站直了!”
石瀚海瞠目結舌,像是在聽天書一般,一手勉強撐住灶臺,才沒有再倒一次。
梁戍問:“赤霞城的官印放在何處?”
石瀚海耳鳴嗡嗡,依舊沒回過神,半晌才回答:“府衙,府衙書房。”
“除了你,還有誰能拿到官印?”
“師爺與杜荊。”石瀚海臉色發白,“前陣子我病了一場,在床上起不來,有許多事都是師爺去做的,而杜荊因為要管控瘟疫,多與師爺同行。”
“隻這二人?”
“隻這二人。”石瀚海經過提醒,也琢磨出不對,“而且送往朝廷的奏折,送往白鶴山莊的書信,我最後都是交給了師爺,他是跟了我許多年的舊人,一直忠厚仁義,內裡竟膽大妄為至此嗎?”
“在事情查明之前,勿要打草驚蛇。”梁戍吩咐,“當務之急,先治住城中瘟疫,短缺的糧食與藥材,本王來想辦法。”
“是,是。”石瀚海連連點頭,許是因為身體疲倦,又或者是因為瘟疫背後的隱情令他後怕、憤怒與膽寒,一時間胃裡又泛上難熬酸痛。柳弦安替他倒了杯溫熱的水,石瀚海慢慢喝了幾口,強撐著說:“老毛病了,不要緊的,我房裡有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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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大人今晚早些服藥休息吧。”柳弦安道,“我們在來路上,恰好碰到有人往後院裡扔野雞,百姓一片心意,大人一定要燉成湯吃下肚,才能有力氣繼續做事。”
“八成又是李虎,他是這城裡的獵戶。”石瀚海道,“好,我明早就讓四嬸去燉湯。”
他還想再說些什麼,身體卻實在不適,渾身都在冒虛汗,便也沒有再強撐。
……
梁戍帶著柳弦安一道出了城。
玄蛟依舊在半山腰慢吞吞地啃著草。這時候天已經快亮了,東方隱約露出一線白,空氣中的湿意也變得愈發明顯,柳弦安穿得單薄,因為他沒有帶披風,被冷氣一裹,不禁就打了好幾個噴嚏。
梁戍把人拎上馬背,兩個人的身體貼在一起,柳弦安立刻覺得暖和了許多,於是不自覺便往後靠了又靠,這回驍王殿下倒是沒有意見,赤霞城裡目前應該是沒什麼正經大夫的,他得顧好這個白鶴山莊的睡仙。
玄蛟腳步輕快,沿著山路往回走。
柳弦安一直沒有說話,隻把左右手照舊一揣,思緒又不知飛到了哪裡去,直到身後的人開口,他才回過神:“嗯?”
梁戍又重復了一遍:“有沒有把握能控住這次瘟疫?”
“得去山上看過病人才能知道。”柳弦安回答,“不過根據石大人的描述來看,理應不太難。”
“你覺得他所言句句皆實?”
“石大人的身體底子很好,但近期實在虛虧疲累得厲害,肚子裡也沒吃多少好東西。”柳弦安說,“我雖不了解他,但一方父母官能將自己熬得油盡燈枯,命都快沒了,還貪什麼?所以我信他至少是個好人,也信他沒有撒謊。”
“對苗醫有了解嗎?”
“有,在書上看過許多。”
白鶴山莊的藏書極雜,所謂的正統與不正統,上九流與下九流,統統囊括在內。遊醫、巫醫、蒙醫、藏醫,甚至還有如何制造幹屍傀儡,如何挖心攝魂,單挑出來,估摸能塞滿十餘個通天大書架。
柳弦安道:“白鶴山莊不會輕視任何一種醫學流派,苗疆亦有許多好藥,倘若那個杜荊真的有問題,也不是苗醫的問題,而是他本人的問題。”
“要是這次瘟疫並非天災,而是被精心設計的人禍,你能查出來嗎?”
“我能盡力一試,把握總有九成。”
“就因為在書上看過,便有九成把握?”
“嗯,看過兩遍。”
旁的書是沒有這種待遇的,主要還是因為苗疆巫術夠獵奇夠驚悚,柳二公子純粹當成闲書來解悶,所以多翻了一回,印象也就格外深刻。
梁戍被這個“兩遍”的強調聽得無言,他問:“所以其餘的書,你都隻看過一遍?”
柳弦安答:“差不多。”
“既能過目不忘,為何從未聽柳莊主提起過這件事?”
“因為我從來沒有告訴過我爹嘛。”
柳弦安將手往衣袖中又縮了縮,頗為苦惱地嘆了口氣:“沒時間解釋,我小時候很忙的。”
萬卷書冊如被狂風掀動的大海,在腦中激蕩起重重巨浪,砸得小柳公子暈頭轉向,所以他每一天都要花費差不多七八個時辰,將一重又一重的世界分別安排好地方,不要讓大道相互撞來撞去。
有時候也貪玩,但他不玩蛐蛐不打架,隻愛學書裡的人。比如端端正正坐在牆上,看著遠方,一看就是一整個下午,柳拂書覺得兒子可能是傻了,但小柳公子其實是在模仿舜,恭己正南面,夫何為哉?無為而治。夜幕降臨時,柳弦安拍拍屁股從牆上跳下來,在白鶴山莊裡巡視一圈,看著一切都井井有條,對自己的“無為”成果十分滿意。
柳弦安繼續道:“而且好像沒有幾個人能聽懂我說的話,他們也不願意聽。”
年少時的小柳公子要比現在更加神神叨叨,他經常穿著一身大袍子,赤腳站在竹林深處,仰起頭,望著另一重世界裡的朋友們,聽他們談論天道。柳夫人為了能讓兒子離開竹林,給他買了許多花裡胡哨的小玩意,別的小朋友都羨慕哭了,但小柳公子卻不高興,他在睡前認真地教導母親:“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
柳夫人把他白嫩嫩的小腳丫子從盆裡撈出來,用布巾仔細擦幹:“那你今年有多大啦?”
“差不多四萬八千歲吧。”小柳公子掰著手指回答,“和日月並而為三,與天地一樣長存。”
柳夫人聽著這胡言亂語,愁得好幾個晚上沒有睡著,白頭發都多了兩根。
梁戍啞然失笑,大概猜到了罩在對方身上的、那道看不見的屏障究竟是從何而來,萬卷書冊堆成一座高而冷的白色巨塔,將他遙遙送到了旁人目不能及的地方,而萬重雲端上的空寂世界,同這嘈雜紛亂的紅塵應該是極不同的。
“隻有你一個人嗎?”他突然問。
柳弦安沒聽懂:“嗯?”
“那個世界裡,隻有你一個人嗎?”梁戍又重復了一次。
柳弦安扭頭看著他,像是驚訝極了。
梁戍揮鞭催馬。
四周的風一下冷了起來,柳弦安被吹得臉頰冰冷,於是又縮進對方的懷裡,他此前從來沒有想過,會有人這麼快就發現自己的秘密,過了半天,才又轉過身,頭發被吹得亂糟糟的:“還有許多上古先賢。”他表達出了世界主人應有的熱情,“下回我介紹驍王殿下與他們認識。”
梁戍眉心一跳,覺得“上古先賢”這四個字,聽起來就不像還活著的架勢。
“不必了。”
“哦。”
遠處,一輪朝陽正噴薄升起。
雲海翻騰,霞光染了整片翠山。
第12章
林間空地,眾人在忙著準備早飯,炊煙嫋嫋小鍋沸騰,裡面也不知在煮些什麼好東西,香氣足足飄出了兩裡地。柳弦安人還騎在馬上,肚子就已經被燻得咕嘟叫,沒辦法,另外三千重世界是不管飯的,縱使他精神層面再富足,飯也得按時回來吃。
阿寧已經準備好了藥水泡過的熱帕,供兩人擦臉擦手。高林牽過馬韁,問道:“王爺,城中情況如何?”
“同先前料想的不大一樣。”梁戍側眼一瞄,就見柳弦安已經回馬車換好了衣裳,正站在鍋邊等著吃飯。
阿寧在鍋裡給他撈了一個大雞腿:“公子快吃,這是程姑娘昨晚去林子裡打來的,她可厲害了,刀法比三小姐給人開顱還要精準。”
路過的護衛都聽得虎軀一震,怎麼在白鶴山莊裡,顱也是能隨隨便便開的嗎?
“要是阿願在這就好了。”柳弦安捧著碗慢慢喝熱湯,“她向來擅長補氣養胃健脾的湯方,現在赤霞城裡恰好就有一個這樣的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