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表情冷凝,眉目間藏著幾分焦躁。
我:「站這兒做什麼?」
他仔細打量我,笑著說:「我想你了。想著在門前等著,能早些見到你。」
他慣來是擅長說甜言蜜語的。
總角相知時,他就總是站在我身前,幫我懟那些瞧不起我是商家女的閨秀們,一口一個「珠兒就是最好的。」
可惜那個記憶裡眼睛亮晶晶的小少年,如今已面目全非。
我沒有接他的話:「沒什麼事還是回去好生復習吧,還有兩天就開考了。」
「這你放心,我一定為你掙個功名回來。」他伸手想捏我的臉。我頭一歪躲開了。
韓觀的笑容僵在臉上。
他語氣帶著試探:「你今天去哪兒了?」
「宋家。」
「那你可曾遇見童年那位舊識?」他盯著我的眼睛。
我回望他時,他的視線飄忽了一下,尾指扣住手心。
「舊相識?她也配?」我一字一句地說,「你說怪不怪?我氣不過給了她一耳光,她竟然不敢聲張。」
韓觀徹底笑不出來了,訥訥道:「你是不是誤會什麼了?宋小姐一向名聲極佳,你怎能動手傷人?」
我不耐道:「不提這個了。你還記得出榜那日穿什麼衣裳吧?不然到時候人太多,我怕抓錯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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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套繡了海棠的銀紅色袍子。」他答道。
「嗯,你別忘了。」
我笑著逼近他:「要是我倆成不了親,按照契約,這些年你花的錢可是要還給我們家的。」
韓觀倉皇抬眸看我。
夕陽映進他眸中,他眸光復雜,可惜我懶得去辨析裡面的情緒。
他動了動唇,最後低頭道:「你放心,我們自然會成婚。」
「我答應過你的。」他的語調很輕,像是在自我掙扎。
掙扎什麼呢?
掙扎是娶書香門第的高門貴女,還是富甲一方的商家女?
真惡心。
12
三十號,科考開始。
我借口有事沒去送韓觀,轉頭叫了馬車去接溫驚蟄。
溫驚蟄掀開簾子發現是我,一愣,隨即語氣輕快道:「金小姐來為我送考嗎?多謝。」
我看他眉眼彎彎,心想這家伙可真是容易滿足:「應該的。」
溫驚蟄含笑坐下:「溫某還擔心金小姐對韓觀舊情未了,要去送他呢。」
「我還不至於那麼賤。」
溫驚蟄道:「那就好。」
一路送到考場,他掀了簾子準備下車,突然轉過頭朝我道:「幫人幫到底,我給小姐考個狀元回來吧?」
他一身意氣,眸光清亮:「我說了不會讓小姐做虧本買賣。」
能參加會試的已是各地才俊,會試完還有殿試。這人是多自信才敢在這時候說自己要拿狀元啊?
但鬼使神差,我說:「我信你。」
他笑了,煞有介事地點點頭,慎重道:「話都說到這兒了,我不考個狀元有點不禮貌了。」
「你且等著!」
他利落地跳下車,皂青色的衣角劃出瀟灑的弧度。
真奇妙。
明明之前我們還那麼疏離,短短這些時日,竟就可以談笑風生了。
不久,會試出了結果,溫驚蟄果然如他所說的那樣名列榜首。
殿試那日,他從宮門出來一臉神態自若,還有闲心問我吃不吃御貢的橘子。
「你考個試還連吃帶拿?」
他得意地笑了笑:「陛下賞的。喏,分你一半。」
他從懷裡掏出幾個圓滾滾的小橘子。橘子被他的體溫捂得暖乎乎的。
我問:「你若考了狀元,我們之前的合作還有效嗎?」
他故作驚訝:「狀元是什麼減分項嗎?」
我被逗笑。狀元當然不是減分項,隻是彼時我沒料到他竟真能做到。
錢財固然令人心動,但自古士農工商,商人在最下等。有更好的前程在,為什麼要和一個商戶女牽扯?更遑論我們約好的戲碼是搶錯親,多少對他來說不體面。
換言之,如今的我已經不是他的最佳選擇。
溫驚蟄慢條斯理地剝了個橘子:「金小姐放心吧,我又不是這時候才覺得自己能考狀元。」
「一般而言,每個考生在進場前都把自己當未來狀元看。」
他把剝好的橘子塞在我手心:「所以當時您出的已經是狀元的價格了。」
我失語。
人和人果然是不一樣的。
當年,韓觀是韓家的庶子,我是融不進閨秀圈的商家女。
韓觀說總有一天他會封侯拜相打所有看不起我們的人的臉。那時候,他的生母和我家談的是讓他入贅。
後來他在學堂嶄露頭角,鄉試一戰成名,便想把婚約從入贅改成娶妻。
如今,即使我父母改口同意更改為嫁女,他也在是否還要選擇娶我間猶豫。
考完這麼多天,他再也沒有登門拜訪過。
13
放榜那天,我按照計劃好的那樣,帶著一幫下人去榜下捉婿。
人流一片混亂,我找了好半天才找到四處逃竄的溫驚蟄。
他頭發散亂,一臉驚魂未定:「小姐怎麼來得這樣慢,有幾家未免太野蠻了些。」
他一邊抱怨,一邊火速給自己套上頭罩,舉起雙手問:「要綁手嗎?」
這也太配合了。
話說榜下捉婿是這麼個野蠻捉法嗎?
我默默打開麻袋。
溫驚蟄利落地鑽進去,還用手摸了摸麻袋,驚奇地問:「硬的是寶石嗎?」
「是的。」
豪華至尊鑲七彩寶石嵌金絲麻袋,很配他狀元郎的身價。
我命令下人們把很貴的麻袋連同很貴的人一起扔進馬車,返回金府。
溫驚蟄冷不丁地問:「這麻袋是之前金小姐給韓觀準備的嗎?」
「關你什麼事?」一道女聲不耐煩地打斷他。「給你就不錯了,事兒這麼多?」
「宋小姐何必如此暴躁。」溫驚蟄忍著脾氣。
是的,宋小姐,眼下這座馬車裡還藏著另一個麻袋,裝著京城第一才女——宋寒瑩。
今日放榜,明日還有瓊林宴,宋大人在禮部忙得不可開交,正是宋寒瑩偷跑的好時機。
她換了男裝,被我安排的人麻袋一套,混跡在諸多捉婿的人中藏進了另一輛馬車裡。
自然,馬車是沒有任何標識的。
即將到金府,確認了周圍安全,我們三人會合。
我在凳子上坐著,他倆在袋子裡套著。
不多時,溫驚蟄隱忍的聲音響起:「宋小姐,馬車逼仄,還望您控制好自己的手腳。」他話裡帶恨,「您踹著我了。」
宋寒瑩:「珠珠,他說你們家馬車小。」她輕笑一聲,「溫公子不知道吧?我們珠兒的馬車豪奢程度,整個京城都沒有幾家比得上的。」
溫驚蟄的呼吸瞬間加重。
他陡然慘笑一聲,自嘲道:「驚蟄自幼家貧,不若宋小姐見多識廣,讓金小姐見笑了。」
宋寒瑩:……
我不敢高聲語,恐驚綠茶人。
14
囑咐下人們把宋寒瑩從偏門塞進洞房,我牽著蒙著頭的溫驚蟄從正門而入。
親朋滿座。
兩家雖都在江南,但重要的宗親都親自來了京城觀禮。尤其是我家。
這場婚禮正是辦給他們看的。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對拜!」
「禮成!」
韓家人當我是氣不過入贅變嫁女,存心讓新郎蓋蓋頭,不敢多說什麼。
溫驚蟄和韓觀身量相近,動作又配合,沒人懷疑新郎暗中換了人。
隨著司儀喊「送入洞房」,我牽過溫驚蟄的手,心裡松了口氣。
「等等!」
我扭頭一看。
綠了吧唧的韓觀從門口奔入,他滿頭大汗、形容狼狽:「弄錯人了!」
呔!
我氣得想掐人中。
我本以為這廝要去宋府,就算過來說退婚,一來一回時間也是趕不上婚宴的,便沒把他放在心上。哪想到……
溫驚蟄捏了捏我的手心,示意我別緊張。
他理了理袍子,不慌不忙與韓觀展開論辯。
韓觀說這是陰差陽錯,溫驚蟄你個不要臉的把老婆還我。
溫驚蟄說韓兄你昨天不色盲前天不色盲怎麼偏偏今天色盲,讓你穿紅你穿綠。
他面色平靜至極,語調陰陽怪氣,就差沒說「是你故意」。
賓客們的臉色變得微妙起來。
韓觀自知理虧,他扭頭朝我低聲下氣:「珠兒,我錯了。你原諒我這一回。你瞧皇榜沒有,我……」
溫驚蟄一把抓過韓觀朝我伸來的手:「韓兄,那你一定知道我是狀元吧。同在榜上,我在榜頭,君在榜尾,首尾呼應,真是有緣。」
韓觀還來不及反駁,一直觀望著的我娘喜上眉梢。
她呵斥道:「韓家小子,上次你同我們家講條件,說是我們家不答應這婚就成不了。」
「怎麼?如今我們不高攀你們韓家了,你又來鬧什麼?」
我娘眼風一掃,僕從們立刻懂事地圍了上來。
「來來來,快將我的賢婿送入洞房,可別誤了吉時。」娘笑了笑,對著韓家人,尤其是韓觀的小娘道,「走到今日,我金家沒有過錯,是你們貪得無厭。」
她給了我個眼神,意思是這裡你老娘我在呢,你去搞定女婿,別讓他跑了。
我識相地拉著溫驚蟄跑路。
15
天色已晚,城門很快就要關閉。
快來不及了。
我換下喜服套在宋寒瑩身上,讓她和溫驚蟄乘馬車出城,沿路撒糖和禮金,務必令人知曉狀元郎攜妻出城拜祭亡母。
我則做好偽裝扮成商賈,混在商隊中騎馬出城,與他們錯開時間。
一路緊趕慢趕,馬車終於在城門關閉前一刻出了城。
今夜正是金家幾隊商隊啟程的時間。
一隊駛向江南收購絲織品,一隊前往西南收購茶葉,一隊趕向嶺南等待最早的一批荔枝成熟制成「荔枝煎」再販回洛京。
來不及道別,千言萬語化成緊握的手,我用力晃了兩下:「珍重。」
宋寒瑩淚眼婆娑,她哽咽道:「珍重。」
我們都知道,這一別,就不知何時能再相見了。
目送她的背影離去,我換上嫁衣。溫驚蟄背過身在不遠處等我。
我吸了兩下鼻子,一方手帕默默遞來。
「多謝。」
「不客氣。走吧,天色已晚,我們先去邸店。」溫驚蟄話還沒說完,就見遠處湧現重重火光。一大群人擎著火把騎著馬正朝我們奔來。
為首者靠近時猛地一勒韁繩,胯下駿馬發出高昂的嘶吼。
「珠兒怎麼在這兒?」他親昵地叫著我的小名,目光卻帶著森然的審視。
是宋大人,他來追宋寒瑩了。
我扭過頭不看他,語氣冷淡:「伯父來辦公嗎?」
「府內被小賊盜了寶物,聖上垂憐,借我人馬出城搜尋。」他說,「珠兒可曾遇見什麼人?」
「不曾,我一直同我夫婿在一起。」
「同夫婿新婚夜來渡口?」他揮了揮手,身後的兵士將我們團團圍住。
我看了眼溫驚蟄。
他邁了一步半擋在我身前,朝宋大人拱了拱手:「先母多年前溺水而亡。今日成婚倉促,來水邊祭拜先母。」
他一派鎮定:「我們確實不曾看見什麼賊人。」
宋大人搜尋無果,終於擺擺手讓我們離去。
沒走幾步,突聞他道:「有空多來府中尋阿瑩玩。」
我脊背一僵,控制住面部表情,猛的回頭怒視他:「伯父,那日我在你府中大鬧,你還裝無事發生?」
「我當宋寒瑩是親姐妹,她呢?」
溫驚蟄默契地掐住我腰間的軟肉,一擰。
我眼淚湧出,語調悽楚但聲音超大:「她搶我未婚夫!」
宋大人面色凝固。他身邊的兵士立馬垂下頭,假裝自己聽不見。
「今日若不是我運氣好還能搶個男人回來,我……」
宋大人看了眼他身側一人,吩咐道:「城門已關。你持我信物,將狀元郎和金小姐送回去。」
「夜間風寒,凍病了如何是好?」他笑眯眯地說,「珠兒,旁的誤會我們改日再聊。」
16
被將士護送回府,我屬實出了一把風頭。
韓家人大多已經走了,隻有韓觀的小娘還拽著韓觀站在府中等我。
當年就是她,牽著幼年的兒子走到金府,局促地想用婚約為兒子討個前程。
見我們回來,她二話不說甩了韓觀兩個耳光。
「這兩個耳光,我是代珠兒打的。可笑我還以為兩家改婚約,真是因為珠兒不想後代入商籍。」
本朝規定商人的後代不能科考入仕,本朝確實沒什麼人願意入商籍。
韓觀原來是這樣告訴他娘的啊。
記憶裡,伯母總是溫柔內斂的,像一道活在丈夫和兒子身後的影子,但今天她挺直了脊梁,朝我娘道:「做錯了事就要付出代價。我們花的每一分金家的錢都會如數歸還。」
她俯身再拜,這才拉著韓觀離開。
韓觀臉色蒼白,神色恍惚。
看來在我娘的盤問下,他把一切都在所有人面前招了。
沒了女婿這層身份,書齋裡的書生怎麼抵得住商場老狐狸的套話。
我低下頭不看他。
韓觀走過我身邊,哀求道:「珠兒,我是做錯了。可是我選的是你。我今日往宋府走到一半就後悔了。我拼命折回來,沒想到……」
「你在想要選擇時,就在我心裡永遠出局了。」我平靜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