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為江予淮終於要走了。
誰知他突然動了,卻是腳一轉,朝著屋裡走了過去,我麻利地跟上。
結果,就看到,一向有潔癖的人。
脫下長袍裹在了我的屍體上,然後珍重地的把我抱起。
就像以往每次親熱,他哄我一般低語:「最後一次抱抱你。」
看他這樣,我的心就像破了一個大洞一般,極致的撕扯讓我痛苦不已。
我渾渾噩噩地跟著他回到了寢宮。
他封鎖了養心殿,無詔,任何人擅入都殺無赦。
我都死了,還搞囚禁這一套?
這什麼瘋批神經病!
江予淮命人給我清洗了身體,換上了好看的長裙,讓我躺在他的龍榻上。
我覺得他真的瘋了。
因為他沐浴過後,和我並肩躺了下來,一隻手甚至還圈住我的腰。
說實話,我對自己的顏值沒有自信到就算死了,都能讓人痴狂的地步。
所以,既然不是我的問題,那肯定是江予淮有毛病了。
我甚至看到他支起頭,親了我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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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想到,都做鬼了,還能體驗一把惡心狂吐。
許是我吐的聲音太大聲,江予淮突然大聲質問:「誰在那裡?」
我趕緊捂住嘴巴,不敢再發出聲音。
然後,我就看到一個躡手躡腳的黑影從窗前閃過。
我舒口氣,還以為江予淮通靈了呢。
但我前腳剛覺得他瘋了,他後腳就瘋上加瘋。
江予淮覺得,這天晚上聽到的聲音,肯定是我發出的,他欣喜若狂之下廣納天下奇人,不為別的,隻為復活我。
20
此刻。
我和一個賴頭和尚一起,圍著我的屍體看了大概有半炷香的時間了。
和尚是被江予淮綁來復活我的。
在他第三十八次嘆氣後,終歸還是選擇說了實話。
「陛下,貧僧無能為力。洛娘娘再不下葬,怕是有屍變的可能。」
江予淮一身白衣,眼底青黑,沉默地盯著他。
最終吐出一句話來:「救不活她,你就陪葬。」
隨著他的話落,冷一帶人進來拖走了賴頭和尚。
和尚走的時候,罵得可髒了,此處省略一萬字。
我坐在自己的棺材上,蹺著二郎腿,思考著鬼生。
屍變啊?
會不會更醜了。
這半個月以來,江予淮簡直瘋魔了。
每天抱著我跟我說話,還換著花樣地給我換好看的衣服。
可他自己卻整宿整宿地不睡覺,守在床邊看著我。
死都死了,裝深情給誰看呢。
滿屋子的屍臭味,即便現在是冬天,想掩蓋都掩蓋不了。
他也不怕臭死!
我嫌惡得很,每天幹脆就掛在ŧŭ̀ₖ房梁上,望天望地,就是不看他,眼不見心不煩。
江予淮就這麼荒廢政務了半個月後,一個震驚朝野的消息傳到宮中。
小白花的爹,也就是林丞相,叛國了。
林丞相是誰?
天下學子的老師,世家大族中的大族。
靠著這層關系,沒少給先皇、新皇找麻煩。
文人學士最重風骨,小白花身為嫡女,又Ťŭ̀ₛ是家族傾盡全力培養的皇後,在大族中也是頗有聲望的。
可就是這樣一個世家小姐爭相學習的榜樣,因為嫉妒,殺了宮妃,還是皇帝的原配發妻,洛大將軍的獨女。
就這?還能算得上榜樣?
世家大族關系復雜,不到萬不得已,誰都不會輕易去動。
可如今,皇帝動了,不光動了,還添了把柴。
那就是我的死訊,以極快的速度傳遍了朝堂。
舉朝哗然!
林家被逼急了!
林丞相深知皇帝這是打算讓洛家對付自己,他好坐收漁翁之利呢。
跑吧,帶著直系血脈直接就逃了。
留下一些細枝末節,江予淮直接就抄了林家九族。
跟林家交好的,凡服從朝廷安排的,全部重新分配,不服從者,就地格殺。
可以說,是非常的鐵血了,但是也引起不小的微詞。
江予淮根本不在乎,他終歸是扳倒了林家這個毒瘤。
林家倒臺的這天晚上,養心殿再次鬧鬼了。
21
我看著身上粉色的宮裙,無奈地嘆口氣。
隻要江予淮給我換一次衣服,我的鬼魂也就自動換一次衣服。
跟搞變裝秀似的。
我的屍體上已經開始出現屍斑。
即便他調集了許多存冰來緩解這個症狀,但終歸是無力回天。
我不懂。
他廢了我的功夫那天,是何等冷酷。
如今又是鬧哪樣?!
這會兒,江予淮靠在床邊打盹,他已經許久沒有閉眼了,如今看模樣是累極了,連有人摸了進來都沒發現。
我看著這熟悉的身形,有些頭疼。
我爹剛把他撈出去,怎麼又回來了。
沒錯,來的人正是大師兄嚴松。
他慣是愛在老虎頭上拔毛的,我都習慣了。
大師兄倒是目的明確,一進來就直奔床榻,想搶回我的屍體。
眼看就要摸到我的一條手臂,我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一道銀光閃過,哗啦啦,大殿裡突然燈火通明,出現了許多黑甲兵,領頭人正是冷一。
而原本已經睡著的江予淮,此刻正雙目灼灼地盯著大師兄。
他手中的短刃,堪堪抵在大師兄腹部,隻需再往前一步,就能刺穿他的腹部。
「嚴松,我說過,她是我的妻,你帶不走她。」江予淮冰冷陰沉的嗓音回蕩在寂靜的夜裡。
若我說的話他能聽到,我真的想大聲告訴他,我不是!
可惜他聽不到。
22
隨著他的話落,殿外響起廝殺聲,馬鳴聲,以及鎧甲觸碰發出的霍霍聲。
江予淮神色怔忡之際,大師兄閃身退離了包圍圈。
「江予淮,你為了皇權富貴,玩弄朝堂,濫殺無辜,殘暴不仁,不堪為君,今日,我就是來替洛枳報仇的。
「你騙得了世人,你騙不了我,洛枳是因你而死。」
此刻,我的注意力全都在殿外,因為我看到我爹手握長槍策馬而來。
他的身邊密密麻麻都是我洛家軍。
我心裡暖暖的,終於可以入土為安了吧,卻絲毫沒有留意身後江予淮猩紅的眸子。
直到痛苦嘶吼的聲音響起,我才轉頭看去。
隻見江予淮不知道受了什麼刺激,抱著我的屍體,不允許任何人靠近。
更變態的是,他還用刀一下下劃拉著自己的手臂。
每一刀都深可見骨,鮮血灑了一地,染紅了我的臉。
青灰色的屍斑,再加上猩紅的鮮血,我那張臉幾乎沒法再看。
我皺了皺眉,有些嫌棄。
冷一嚇壞了,黑甲衛跪了一地,苦苦哀求著他住手。
江予淮好像什麼都聽不到了,木著臉,手上動作不停,嘴裡還念叨著:「阿枳,我來陪你好不好?」
我下意識地脫口而出:Ţų₇「不好。」
我親眼看著他的眼睛,從毫無聲息變得充滿生機,僵硬地轉過頭,直直地看向我所在的位置。
我有些驚訝,江予淮能看到我了?!
他嘴裡呢喃著:「阿枳,我是做夢嗎?」頗有些神思不屬的意味。
直到此刻,我才終於明白,他好像真的是後悔了。
可我,真的不需要了。
我回給他一個鄙夷的冷哼:「江予淮,我用命幫你得到的帝位,坐著舒服嗎?」
我想,我應該說的很溫柔吧。
不然為什麼,江予淮哭了呢。
他哭得好不傷心,哭成這樣還不忘朝我裝可憐:「阿枳,你看。」
他血肉翻飛的手臂湊到我面前,森森白骨刺激著我的神經。
「我已經受到懲罰了,你回來好不好,求你。」
他慣會如此的。
以前戰場上下來,受了點傷總會哼哼唧唧求我去哄。
我也是傻,真就心疼地給他又吹又親,被他佔盡便宜。
江予淮不會到現在還以為,我還是從前那個滿心滿眼都是他的洛枳吧。
不,早就不是了。
「我死後,可是一直在你身邊呢。」
我惡劣地想要拉他入深淵。
果然,江予淮頹然地垂下了手臂,臉色蒼白如白雪一般,他自嘲道:「原來你都知道啊。」
23
我爹帶兵而入的時候,看到的就是江予淮這自言自語的模樣。
他環視了一圈,目光鎖定在我的屍體上Ŧṻ⁻。
眉心狠狠皺起,手中長刀閃著冰冷的寒光。
他咬牙道:「陛下,老臣隻想帶小女離開,若你阻攔,我不介意這天下換一人坐。」
我在一旁附和。
「江予淮,勸你識相點。」
冷一護主,早早把他護在了身後。
江予淮雙目赤紅,跌跌撞撞地站起身,絲毫不在意眼前局勢對他有多不利。
他一把推開冷一,朝著我走近幾步,伸出染血的手,嗓音溫柔得不可思議,還帶著懇求。
「阿枳,我們不鬧了好不好,你回來吧,我想你。」
一時間,在場所有人神思各異。
我是個鬼魂,除了江予淮,無人能看得到我。
他們都以為,江予淮是癔症了。
大師兄更是一臉便秘的表情,他咬牙:「殺人兇手,不配獲得原諒。」
我看他這樣,輕輕垂下睫毛,心中閃過漫天痛楚。
往昔的美好猶如雪花碎片般閃入腦中。
從草原上大膽求愛,到後來的鳳冠霞帔,最後是死前他冷漠的眸子。
夢境破碎,真心錯付。
我的嗓子裡似乎被堵住了,難受得說不出話。
可我還是用唇語告訴他:「死生有兩意,自此同陌路。」
緣起時,我是明媚肆意,全心全意愛戀江予淮的洛枳;
緣落時,一切皆因果,無恨也無怨。
24
有什麼東西碎了。
是掛在江予淮身側的玉佩。
點點粉末化作齑粉飄散在空中,浮現一道道虛影。
裡面走馬觀花般,是我的一生。
我娘懷我那年,我爹在外領兵,皇家忌憚他功高震主,前皇後召了我娘入宮,賜了蠱毒,想要以此控制大將軍府。
可我娘自從有了我,身子孱弱得厲害。
出宮當晚就發動,生下了我,那蠱毒很是霸道,竟順著血液,進入了我的身體。
我小時候,為了壓制蠱毒,我爹沒少求我師父。
後來再大點,能跑能跳了,師父便說:「幹脆習武得了,隻有靠她自己,才能一勞永逸。」
我爹一聽靠譜,連夜收拾了包裹把我送去了師父那裡,拜師學藝。
正如師父所說,隨著我習武小有所成,蠱毒徹底消停了下來。
畫面一轉,是我和江予淮大婚的那日。
他出去了一會兒,再回來時滿臉青紫,我本想把這件事告訴他,見他情緒不高,便擱置了。
這一擱置不要緊。
再然後,就是我被他廢了武功,押入冷宮的畫面。
那天夜裡,寒風呼嘯,徹骨冰涼。
我體內蠱毒發作,休整生息了整整數餘年,它來勢兇猛。
我筋脈盡斷,五髒俱焚般地吐了一口又一口的血。
直到最後咽了氣。
齑粉飄散,畫面戛然而止。
這便是我死亡的真相。
白色的玉佩裡包裹著一小截黑色玄鐵。
江予淮神色茫然,用指腹下意識地撫摩著上面大大的「洛」字,精神漸漸崩潰,嘴裡還念叨著「我沒有」。
他到底沒有什麼,無人會在意了。
他不惜放下身段娶我,也要得到的洛家軍虎符。
早就在我和他成親的時候,由我親手送給了他。
機關算盡,步步皆輸。
我爹忽然放聲大笑,直至最後雙眼通紅,他原地趔趄了一步後,被大師兄堪堪穩住。
「江予淮,我的枳兒何辜啊,她對你全身全心的信任,你卻為了帝位,把她磋磨至此,你該死!」
裹挾著洶湧殺氣的長劍直奔江予淮而去,滔天怒意恨不得撕碎他。
但,江予淮一口鮮血噴出,直直癱坐在了地上,堪堪避開了我爹的劍,劍氣隻削掉了他半縷發髻。
碎發飛落,斯人已逝。
江予淮嘶吼痛哭,接著又哭又笑,徹底瘋了。
承德四十六年冬,淮文帝瘋癲,宣布退位,幽禁冷宮。
次年春,新帝登基,改國號洛,追封已逝嫡女洛枳為嫡長公主,因有功於社稷享太廟香火。
25
後來,我在地府跟人闲聊的時候聽說,淮文帝年邁,恐命不久矣。
我吐出嘴裡的瓜子殼,站起身朝著孟婆揮揮手:「我走了,勿念!」
那天玉佩破碎,我隻覺渾身一暖,堪堪看完大師兄扒了江予淮的龍袍,披到了我爹身上。
我那忠厚耿直了一輩子的將軍老爹,嚇得要死。
那臉色五彩斑斓,我這輩子都沒見過他有這麼多表情。
再然後,我兩眼一黑,就來到了地府,眼前高臺上端坐著冥王。
冥帝念我保家衛國死得冤屈, 特赦給我一個心願。
我說還沒想好。
他說不急,你慢慢想。
就這樣,我在地府混吃混喝度過了四十年, 每天無事的時候就是陪著孟婆熬湯灌湯。
我灌那些不願喝湯的鬼魂, 向來講究效率。
卸下巴,灌湯, 裝下巴, 一氣呵成!
饒是見過大場面的孟婆都被我徵服,成了我的好友。
四十年了,我再次站在冷宮。
這裡一如當初那麼破敗, 隻不過在角落的一塊泥土裡, 生長著一簇簇的栀子花,在這清冷的夜晚,散發著陣陣幽香。
吱呀!
門開了。
一個佝偻的身影從屋裡蹣跚而出, 手裡還拿著一個小馬扎, 活脫脫一個小老頭的模樣。
他先是卷起衣袖,挨個查看了一番栀子花。
這才靠著花叢坐下來, 舉頭望著頭頂明月。
「阿枳最愛栀子花香, 你們可要爭口氣,多開一段時日, 說不定,她就入夢來看我了呢。」
一陣風吹過, 滿院寂寥花香。
其實我並不愛栀子花。
我愛的,是那年țű̂²初見捧著栀子花,朝著我笑的明媚的少年郎罷了。
新婚之夜,他也曾溫柔地摟我入懷, 情深意切地告訴我:「願得一人心, 白首不相離。」
可惜, 眼前人已非彼時人。
我漸漸顯出身形來, 得了冥帝的特赦, 他能看到我。
「阿枳, 你是來接我走的嗎?」
小老頭江予淮眼裡迸發出巨大的喜悅, 卻並不敢靠近我。
我搓了搓手,攢了四十年的孟婆湯渣凝聚成形。
近身, 卸下巴,灌湯,裝下巴, 退開,一氣呵成!
我看著他龇牙咧嘴的模樣,身形逐漸模糊。
「江予淮, 今生你所賜之痛,用四十年悔恨償還,足夠了。來世, 願你我永無再見之期。」
從此以後,洛枳和江予淮的愛恨情仇,才算徹底斬斷。
我的魂魄徹底消散之時,「不!」江予淮痛苦的嘶吼傳來。
我釋然地笑了!
不知何時, 嫋嫋吳音響起。
皑如山上雪,皎若雲間月。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
本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