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像信任自己一樣信任彼此。
長夜雖苦寒,但有愛人與朋友在旁,總讓人還能升起對黎明的期盼。
14
「後來呢後來呢?」徐蘿瓜子嗑得咔嚓作響,殼倒是規規矩矩地攏在一起。
我給她倒了杯水,又把剝好的蓮子遞給她。
徐蘿是個擅長恃寵而驕的小姑娘,見有人照顧便自覺地張開嘴,偏要喂到嘴邊。
不過我講故事又用不著手,闲著也是闲著,如她所願也沒什麼。
Ṫű̂ₕ我感慨道:「當年祝桃也像你一樣,懶得出奇。」
徐蘿幽幽,「替身達咩!」
「別聽著個像就代入了。你是你她是她,隻是一樣招我喜歡。」我敲了敲她的額頭。
徐蘿唰地一下坐起身,眼睛亮晶晶,「好姐姐多說幾句這種話,我愛聽!」
我失笑。
徐蘿確實在很多方面和祝桃很像,嬌嬌軟軟的、愛說愛笑更愛被人愛。
但那樣的阿桃,那樣愛漂亮的阿桃,最後卻生生剖去了自己一身仙骨,鮮血淋漓地在我懷裡咽下了最後一口氣。
當年魔尊傷好後,大戰一觸即發。
魔尊很自信,稱杜慚英已死,天下無人再是他的對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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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站在他面前時,他表情輕蔑。
我願稱之為天下即將被打臉的反派死前統一表情。
沒人知道,四十年前那些大能們還留了後手。他們密召仙修中幾位天生仙骨的後輩,教授我們如何以天地靈脈為陣布設誅魔陣。
我問既然可以直接布陣,他們何必再冒風險去魔宮。
我師父衝過來給了我一腳,「老頭子們還沒死絕呢,小孩子出什麼風頭。」
其實是因為此陣需要布陣者們以仙骨為眼、以己身為祭才能啟動。
天生仙骨萬年難出一個,我們這一輩卻一連出了五個。
冥冥之中天命早已注定。犧牲我們,換取天下太平,是最簡單的做法。
可為人師者,師父他們選擇了站在我們身前替我們擋著。
臨行前,師父難得神情肅穆地對我們說:「沒有誰生來就是該被犧牲的。這陣法隻有今日在場的人知道,若我們老家伙們事不成,你們可以當作什麼都不知道。」
他笑著拍了拍我的肩膀,「做長輩的嘛,希望你們好好的就行。」
這家伙還偷偷傳音給我,讓我不許有道德壓力。
他說,「不管枝枝怎麼選,你都是師父的驕傲。」
「徒弟!我們走啦!」
師傅們笑鬧著出門去,像是小時候他們每一次去幫我們出頭一樣。
此一去,為天下大義,亦為門下桃李。
若不還,便不還!
如今,被庇佑的少年們長大了,也應當像師父們那樣轉過身去庇佑更年少的人。
此身此骨,取之於天地,還諸天地。
15
我揮出第一劍。
魔尊的臉色驟變,旋即譏笑:「你是杜慚英的徒弟,怎麼也學魔修吸食別人道行這一套。」
他轉身攻來。
我絲毫沒有防守的打算,隻是自顧自出完了師父教給我的最後那套劍招。
正巧,也是五劍。
魔尊的手穿透我的胸口時,我的最後一劍也挾著天光之勢雷霆之威斬向他的頭顱。鮮血將我們二人染紅。
按照比鬥的慣例,我報上出劍者的名號。
「天機門知安、醫宗謝意、佛宗觀釋、合歡門祝桃、劍門徐枝。」
「多謝賜教!」
不等他反應,我啟動了最後一處陣眼。
大量清淨的靈氣噴湧而出,穿透我的身體,痛感鋪天蓋地而來。
原來阿桃他們當時那麼疼啊。
這四十年間,經過知安的測算,我們找到了最合適作為陣眼的地方。
臨行前,同伴們逐一將自己的修為渡給我,確保我能將魔尊圍困在陣法中心。
然後,我一個個送走了他們,確認陣眼順利被開啟。
第一個是知安師妹,她苦著臉對我說:「師姐,這時候說自己怕痛是不是很丟人?早知道讓謝師兄把我扎暈了。」
但其實謝意壓根沒帶他的銀針。他說上好的法器給他陪葬可惜了。
謝意輕佻地揚了揚眉,「我赤條條來這個世界,也要赤條條走!」
「喂!徐枝師妹,別板著臉嘛!難得你家那個不在,要不要看看我的腹肌?你得給我們醫修證明啊,我們可不都是什麼白斬雞。」
佛子觀釋是我們幾人中神情最恬淡的,他難得沒說什麼佛偈,很輕快地笑道,下輩子他想當一隻小貓,天陽抓魚、下雨睡覺。
我說抓魚不是殺生嗎?
他說小貓咪不用修佛。
最後是我的阿桃。
她的仙骨位於脊柱位置,自己動手很不方便,但她堅持自己來。
「枝枝,你不能動手,你這種人一定會愧疚死。」
她渾身是血癱軟在我懷裡,「我現在是不是很醜?哈哈哈、那、那你也不許不喜歡我。」
笑話,普天之下誰不知道合歡門祝桃是當今第一美人。
我握著她的手哄她:「誰說的,我們阿桃最漂亮了。」
「枝枝,我、我好疼啊。」她哭了幾聲,又扭過頭叮囑我,「不過,我先走也好,你記著,我、我陪著你呢。」
「枝枝,別怕。」
她是笨蛋,我徐枝什麼時候怕過。
漫天光芒中,我緩緩閉上眼,餘光看見一人持劍闖入衝我說些什麼。我的意識已經逐漸消散,實在是聽不清。
我知道他是誰。
對不起。
16
「就是說,行動前你沒告訴原淵啊?」徐蘿震驚得張開嘴。
我心虛地摸了摸鼻子,「為了保證萬無一失,這件事隻有我們五個人知道。」
當時原淵隱約意識到師父他們留了後招。隻我們二人時,他總是叮囑我要懂得保全自身。
「實在不行,師姐就把我一起帶走吧。」最後一晚,已是仙道魁首的青年如少年時那般把頭埋在我的頸窩,認真地說。
我隻笑道:「別胡說八道。等到一切結束,我們就回欺雪峰。」
原淵不疑有他,他湊過來親我,「好,到時候我們在湖裡造幾隻小舟,到時候師姐……」他在我耳旁說著亂七八糟的話。
他從來都沒有懷疑過我會騙他。
我至今都記得我劈暈他時,他眼裡的難以置信和那聲含怨帶痛的「枝枝」。
從某種角度來說,對願意和我一同赴死的原淵而言,是我負他。
我心中有愧。
17
「那倒也不必有那麼高的道德感。」徐蘿說,「女人嘛,沒心沒肺才能活得快樂一點。」
「Ťù₀咱們枝枝五行這麼好,啥也不缺,就稍微缺點德怎麼了?」
我小聲補救:「其實走的時候我還是留了一封信的。」
「哦,寫什麼了?」
「解契書。所以嚴格來說,他現在是自由身,如果正當追求他人,我沒有任何意見且支持。」我正色道。
「離婚通知書啊?」徐蘿沉默地放下了嗑瓜子的手。
她真情實感,「姐,你幹得可真不是人事。」
我:?
她很快調整表情,「沒事,幸好我雙標。」
她用剛嗑完瓜子髒兮兮的爪子伸向我的腰,「現在姐姐什麼都不要想,好好睡一覺吧。」
我眼前一陣發昏,渾身氣力漸漸流失。
「阿蘿?」
這一刻,我深刻理解了原淵當時的心情。
現世報來得可真快啊。
18
再醒來,我被困在欺雪峰一艘小舟上。
原淵盤腿坐在船頭,用背影對著我。
「阿蘿呢?」渾身無力,我隻能伸出手急急抓住他衣裳的下擺。
「師姐隻想同我談外人嗎?」他轉身俯視我,眸色黑沉。
直覺告訴我,這時候最好不要談那場單方面的告別。
我說:「說起來你可能不信,我失憶了。」
「哦,不信。」
我:……
也是,他都和徐蘿聯手了,之前那場談話估計也聽了不少,自然知道我什麼都記得。
我幹脆擺爛,「行吧,那你想怎麼樣。」
「原來師姐也會心虛啊。」原淵露出一個喪病的笑,「我還以為某些人毫無愧疚甩手就要走呢。」
「師姐最了解我。你說,怎麼樣的懲罰才能讓我滿意。」
糟糕,千年沒見,我光風霽月的師弟好像黑化了。
「你確定讓我說嗎?」我慢吞吞掃了他一眼。
「那我說不如算了吧。」
原淵:?
他一秒破功,額角青筋直跳,「徐枝,你說兩句好話哄哄我不行嗎?」
「那你先阻止徐蘿。」
「不行。」
「原淵!」我威脅他。
原淵冷淡道:「師姐,有些事我不能答應你。」
「我知道師姐是個黑白分明的人。可是師姐,一千年了。」他低下頭,將雪白的發絲藏進帷帽,「如果不是因緣巧合,我能幹出更讓你無法原諒的事。」
「當年我盡了全力才堪堪留住你的一縷魂火。我望著它、望著它閃爍了一千年。」
他笑了笑,「師姐,這一次,我不會那麼聽話了。」
19
薄暮冥冥時,徐蘿來了。
她彎腰想要抱我,被原淵避過。
徐蘿悻悻地哼笑了一聲。
「徐蘿,我最後一次警告你,住手!」我凝視著她,「我不需要你自以為是的好意。」
徐蘿避開我的目光。
她的聲音很輕但很堅定,「可我希望月亮永遠高懸在天上。」
她走近,用紗布蒙住我的眼睛,「姐姐,謝謝你,願意真心把我當妹妹看待。你不知道這對我來說有多麼重要。」
「第二次的人生,終於有人愛我。」
她的淚落在我的臉上。
我絕望地感受到手臂處傳來劇痛。那是我原有仙骨的位置。
當年地脈的靈力噴湧而出,對我和魔尊進行無差別絞殺,我的身軀早已支離破碎。能湊出一套完整的骸骨,想必原淵費了很多心思。
但已作為祭品的仙骨,他沒法幫我再復制一份。
沒有了仙骨,我再也不可能達到曾經的境界。
我無所謂,能活下來已是大幸,其餘的盡人事聽天命便是。
可徐蘿……
「姐姐,他們說我的劍骨資質很像你的。可我不喜歡練劍。」徐蘿貼上我的臉頰。「它一定會很適合你。」
「別哭,姐姐。以後你會保護我的,對不對?」
我閉上眼睛,無力地感受到她的仙骨逐漸融入我的身體。
是助我登大道的仙骨,也是陰鬱愛意的枷鎖。
20
再遇原淵時,看清他對徐蘿的殺意,我就明白了他不是將其作為替身戀人在養。
他保護她的肉身、贈她逃命的天靈地寶、幫她造勢,卻不教授她修行,不在乎她的未來和前程。
他想要的隻是一具能讓徐枝名正言順回來的軀殼。
我不知他何時生出這樣的心思。如此行徑,與奪舍他人的魔修何異?
可普天之下,隻有我沒有立場去譴責他。
我隻能帶著徐蘿暫時避開他,等我有足夠庇佑徐蘿的實力再來解決此事。
但顯然,我可愛的妹妹不像表面那樣乖巧聽話。
她不知什麼時候主動聯系上了原淵。
失去了仙骨的徐蘿虛弱地在榻上躺了好幾天。我冷著臉照顧她。
原淵小尾巴似的墜在我後面,見我給她端藥喂水,擰眉,「師姐,這是我的徒兒,我來吧。」
他一把奪過我手中的碗。
徐蘿立馬:「Yue!」
「我不要!阿姐,阿姐,我們走好不好。」她用小鹿一樣的眼睛看我。
我看了原淵一眼。他低下頭不情不願火速道:「抱歉。我不該想要將你養成師姐的容器。」
「哦,給自己養替身洗地啊?我不吃這套。」徐蘿冷笑。
「愛信不信。」原淵也冷笑。
徐蘿扭頭,「姐姐,相信男人倒霉一輩子。」
「嗯,相信妹妹也被背刺。」我站起身不鹹不淡道。
徐蘿:……
原淵幸災樂禍。
而後,我也正式向原淵道了歉:「抱歉,當年我不該瞞你,更不該留下解契書。」
原淵說:「可是重來一次,師姐還是會這麼做。」
我啞然。
的確,當年我們幾人都是各派的領袖人物,一朝同時隕落定會引起動亂。仙修不能再失去原淵。
原淵輕快地笑了笑,「沒關系,我早就原諒師姐了。」
「第一個百年,我真恨你。可是一千年太久了,久到隻要師姐能再同我說一句話,我便都無怨無悔。」
說不動容是假的。氣氛正好時,徐蘿冷不丁從哪個角度蹦出來。
「AAA 接戀愛腦男寶。」
我:?
欺雪峰的風雪已經停止,四季開始正常輪轉。
春江水暖鴨先知,徐蘿聒噪得像五百隻鴨ṱű̂ₕ子,加上原淵就是一千隻。
即使解除了誤會,這兩人也一碰面就要吵,完全八字不合。
我在練劍,徐蘿在和原淵吵架。
我在冥想,徐蘿在和原淵吵架。
我在煎藥,徐蘿在和原淵吵架。
我忍無可忍,「滾。」
我曾經的本命劍在發現徐蘿徹底放棄劍道後,試圖重回我這個舊愛的懷抱,眼下暗戳戳地蹭過來爭寵。
我皮笑肉不笑,「你也滾。」
最招我恨的就是你這個玩意,你最好自覺點滾回你的劍冢謝謝。
我欠原淵也欠徐蘿,眼下和這兩個玩意剪不斷理還亂是我的報應。但你我可沒對不起啊。
劍抖了抖,自覺把自己流放到蓮花池挖泥種地。
徐蘿身體大好後,我見她屬實不喜歡練劍,便催著她多出門遊歷、尋找自己的道。
她:「好耶!姐姐陪我一起!我們好久沒有回過那個小村啦!」
我說好。
但正式成行時,每天不務正業的仙尊大搖大擺地跟在我們身後。
徐蘿:草。
比她心情更草的,是前不久剛得知仙尊養了個小徒弟替身的吃瓜仙人眾。
一路上,仙人們望向我們三人的目光滿是震撼。
有膽大的小聲嘀咕:「不愧是仙尊。」
然而在發現徐蘿和原淵每天都朝我開屏撒嬌後,輿論悄然變成了:「不愧是徐枝劍仙。」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