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西山,家家戶戶點亮的燈火連綿一片,自主城區開始向邊緣逐漸輻散暗淡,越來越稀疏,像流進銀河的光。
賀南抱膝在房門口冰涼的地板上坐著,他透過窗玻璃看向外頭霧氣彌漫的天空。隔壁屋子的老波利爺爺好像在看足球,隱隱約約有嘈雜的聲音傳過來。
而賀南此刻卻沒有欣賞什麼夜色的心情,他身後的浴室大門緊閉,傳來隱隱約約的水聲。
他張了張嘴,小聲問:“水、水還熱吧?”
一道答復混著朦朧的水汽:“可以。”
“好……”
他深吸一口氣,猛地一巴掌拍了拍自己通紅的臉頰,然後快走幾步,坐得離浴室遠了些。
賀南已經多少了解到,莫莫絕不會是普通人家的女孩兒,她的身手和身家,就已經昭示了這一切。
如果隻是因為在山中結伴同行,又機緣巧合能夠一塊兒暫住,這樣產生的緣分確實令他有些手足無措,但若讓他生出些別的什麼念頭,那是絕對不可以的,他不敢,也不配。
賀南深呼吸一口氣,對著夜晚寒涼的空氣長嘆一聲。
他低頭用手戳戳地板上開裂的縫隙,開始無意識地畫圈。
就像現在,他應該立刻、馬上滾到外面去,可賀南猶豫半晌,發現自己隻是在不斷回憶和她發生的種種小事,不斷回憶著少女舉刀時的笑容……
他是不是沒救了。
段沫顏洗完澡出來,因為天氣還不太冷,加上屋裡就一群小屁孩,她穿得不多。上身是一件賀南給她翻出來的新襯衣,藍色的。下面是條牛仔褲,顯得一雙腿修長有力,腰肢纖瘦。
客廳裡四個男孩正圍在一起看電子讀書,模樣很認真,段沫顏湊過去瞅了眼,是用中英雙語寫的兒童教材,醜小鴨找媽媽的故事。
而他們的大哥哥蹲在門口,手裡正舉著一架照相機,對著外面的月亮拍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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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沫顏看了看賀南專注的模樣,又看著外頭灰蒙蒙滿是霧霾的天空和狀似沒電燈泡的月亮,拍這?
“明天,我想要出去轉轉。”她走過去說。
賀南聽見她的聲音倏地出現在耳邊,人瞬間一個激靈,他手一抖,相機咔噠一聲按下快門。
他慌忙道:“啊?哦,我可以陪你!”
“不用了,你不是還要去工作嗎。”段沫顏低下頭,看到少年手中相機緩緩吐出來的照片,“讓我看看?”
賀南愣了下,低頭瞄了一眼羞愧極了,但他還是雙手捧著相片遞了過去。
上頭原本拍的是霧霾天下的陰月,但因為段沫顏出聲他抖了手,鏡頭偏轉,裡頭出現了女孩兒的半個身形。沒拍到臉,隻有肩膀到上臂這一塊,因為衣服是藍色的,像是一副素描畫裡摻進了藍汪汪的顏料。
段沫顏看著這張廢圖尷尬道:“抱歉打擾了你的興致。”
“沒關系。”賀南連連搖頭,“其實我也隻是隨便拍著玩而已的,不怪你。”
“這張算是拍壞了,扔掉吧。”她道,說完就轉身回了屋。
可賀南卻不是很想把照片扔掉,他借著朦朧月色低頭仔仔細細地看了一會,雖然照片裡連完整的人物都沒有出現,最後他卻還是將它放進了衣服口袋裡,珍而重之地貼身放好。
第二天賀南很早就去上工了,段沫顏獨自出門。
她回頭瞅了眼,隔壁相鄰的那戶人家始終拉著窗簾,似乎還沒有出門,房子門口堆著幾袋蒼蠅亂飛的垃圾,看起來很久都沒有收拾過。
聽賀南說旁邊住著個獨居的老頭,叫老波利,是寧吳坨罕見的‘高齡者’,不知道他活了多少歲,但是性情古怪從不見人。
段沫顏又看了幾眼,轉身踏上馬路。
雖然說現在12區裡的採礦場都是無人操作,但許多人力密集型產業依然需要工人。寧吳坨的幾大鋼廠主要生產鋼材和零部件,大部分當地百姓仰仗它們而活。
段沫顏來的很早,不過早上七點而已。
但哪怕是早上七點,路上也已經滿是熙熙攘攘的工人等著去上班。
大部分都是三十歲朝上的中年人,他們穿著油膩膩的深藍色工裝,叼著煙滿臉疲憊;也有十幾到二十歲的小伙子,要更有活力一點,激動地談論當下的一些實事;許多半大的小男孩本來就頑皮,在路上隨意跑跳無人管教;偶爾有一兩個稍微老態些的,混在隊伍裡,露出一雙渾濁的眼睛。
這就是人間百態了。
段沫顏混跡於人群中,她戴著口罩,頭發又剃成這樣,經常會有人以奇怪的目光打量她。但一到7點半,街上立刻就少了一半的人。
工廠的鍋爐燒起來,高高的煙囪大口大口往外排煙,不斷有工人駕駛著運輸車來來去去,嘈雜的聲音震耳欲聾。甚至隻要走到工廠附近,就能聞到那股特有的刺鼻氣味,她懷疑自己的嗅覺都要失靈了,如果墨菲在這裡恐怕也聞不出什麼線索。
“又來一船,昨天卸那些貨就叫我腰疼的不行。”一名工人抱怨道。
“不知道是什麼東西,寶貝成那樣,還不讓用機械臂卸吊。”旁邊有個人搭腔。
“真搞不懂,也許是有錢人的收藏吧,玻璃花瓶什麼的。”
兩人推著小車走遠,段沫顏仔細聽了一會,想了想朝工廠和湖泊連接的碼頭處走去。
但顯然這片區域的監管要嚴的多,從大約一百多米的地方就開始用鐵絲網攔了起來,上面纏滿了倒刺。她無法靠近,隻能在附近找地方埋伏。
碼頭人來人往,一艘巨大的貨輪停泊著,和工廠裡不同的是,這裡有許多端著武器的領班徘徊,他們手裡拿著一種特制的棍子,在幾大出口處來回地走。
而他們監視著的,不光是外來人群,也有內部負責搬運、卸貨的工人。每當有人觸碰到貨物,他們的眼睛就會像狼一樣,寸步不離。
段沫顏存了心思要搞清楚這個城市兒童拐賣的現狀,斂聲屏氣在工廠外的灌木叢蹲了一天,幾乎要和環境融為一體。
而一牆之隔的工廠內,已經到了中午休息的時間。
幾個工人蹲坐在落滿灰塵的組裝車間,隨便吃著些面包配鹹菜,幾乎所有人都是這樣。隻有賀南因曠工了幾天,他需要加班將之前請假落下的業績補回去,因此連中午的間隙,他都還在工作。
他所在的這條B級流水線主要負責組裝小型機械,就是一種民用搬運型機甲的左邊手臂,每一條手臂被組裝出來後,都需要人工進行二次檢驗,試驗關節是否穩固,有沒有缺損的地方,機油輸送管道是否暢通,這是枯燥乏味的活計,而賀南的工作就是如此。
他身上穿著皮質圍裙,上面滿是油漬,手上戴著一雙厚厚的橡膠手套,賀南一次次地擰過機械臂上的螺絲,一遍遍檢驗氣閥的穩固,仿佛一個機器人不知疲倦似的。
旁邊,一個喝著廉價紅酒的工人看著他道:“真羨慕你們這些年輕人,能連續工作十個小時,我可撐不住。”
旁邊人搭腔:“可不是所有人都這樣,隻有賀南。”
“他瞧著也不強壯啊,犀牛甲蟲這麼猛麼?”犀牛甲蟲是賀南父親的基因天賦。
就在工人們議論紛紛的時候,車間的大門被人從外面踹開,一個身穿藍色工裝的高壯男人走了進來,他袖口撸起露出一片可怖的紋身,頭發剃成幾乎板寸,整個人魁梧兇狠。
“幹,上一批出貨的機械臂裡面有條殘次品,害的老子丟了這個月全滿積分,要倒扣兩百星幣!”領班盧卡大步走來,一拳狠狠砸在牆面上,“30A面板上那麼大個洞都沒看到是眼瞎嗎?是你們哪個檢驗的!滾出來!”
他一開口,旁邊三三兩兩聚在一起吃飯的工人們全都低下了頭裝鴕鳥,誰也不敢出聲,生怕被麻煩纏上。
工廠的領班們積威甚重,盧卡又是其中那個較為暴力的,他一把抓住一個瘦小男人的領子,咬牙切齒:“費裡,是不是你!就數你平時最喜歡偷懶!”
被抓住的男人瑟瑟發抖,連連擺手:“頭兒,我冤枉啊,我一直都隻檢修機械氣缸的!機械手臂不是我真不是我!”
盧卡哼了一聲丟下費裡,男人在地上滾了一圈瞬間蹿走,他兇猛的眼神又在其餘工人身上轉了一圈,最後停留到依然在工作的賀南身上,他對這一切仿佛聽不見似的不為所動。
盧卡眯著眼一步步走進,上下打量少年:“你小子怎麼不說話,是不是你做的?”
賀南始終緊緊盯著面前機床上的工件,他雙手捏著扳手不斷擰動螺絲,聲音又輕又低:“漏檢殘次品要扣除10%的工資,我沒必要這麼做,不是我幹的。”
“你在跟誰說話?”盧卡心裡的怒火蹭一下就上來了,他巨大的手掌猛地往賀南頭上一拍,巨大的力道把少年整個人扇飛,砰一聲撞在柱子上。
旁邊的工人們齊齊發出了一聲:嘶——
這不是領班們第一次動手打人了,賀南下意識抱住了頭,但他依然感覺頭暈目眩,一道暖流自嘴角滲出,他搖了搖頭,雙手扶著地面慢慢又爬起來。
“不管說幾次我的話都是一樣……不是我做的。”
“你大爺的!”盧卡眉頭一皺,一把揪住少年的領子將他整個人提了起來,賀南雙腳離地,表情痛苦,像一隻斷翅的小鳥。
“算了算了,盧卡你別生氣,賀南這小子從不說謊的。”
“是啊是啊,他也不容易,一個人養一大家子呢,工作也一向認真。”旁邊有看不下去的工人湊過來紛紛勸道。
“滾邊去,不讓他受罰你們來替他啊!”盧卡大聲吼著,唾沫星子噴了別人一臉。
而面前的少年臉上除了痛苦,竟然毫無怯意,他抿緊了嘴一聲不吭。
盧卡對著賀南的臉舉起拳頭,忽然,他看到一道濃鬱的紫色在少年左眼中劃過,很快又被凌亂的劉海擋住。
對上那隻紫色的眼睛,他心中沒來由的有了些許退意,盧卡遲疑了一秒鍾,這時旁邊的人已經將他拉住,七嘴八舌勸了起來。
“饒了他吧盧卡大哥,下午還要幹活呢。”
“是啊是啊。”
盧卡咳嗽一聲,陰狠狠恐嚇道:“哼。今天先放過你一馬,下次再讓我抓到你漏檢殘次品,老子打斷你的腿!”
他放開賀南,後者雙腳落地,抬手理了理衣領,過了會又一聲不吭重新拿起了扳手工作。
盧卡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又瞪了圈附近的工人,這才一步步離開車間。但他心裡始終有點疑惑:賀老頭是隻蟲子,這個賀家的小子按理說也隻能是隻臭蟲子,他剛才怎麼會忽然有點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