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芝託腮坐在軟榻上,手邊鋪了一張宣紙,絞盡腦汁地回想這些神靈都有什麼法寶。
桌案上的燭火輕輕地搖曳著,隔著橘黃的暖光,申屠桃坐在軟榻另一側看她為了自己苦思冥想,這一刻他心中竟生出了前所未有的熨帖和滿足。
能入北冥的鬼魂要麼罪孽深重,要麼執念不消,申屠桃很難能從它們身上吸取到什麼正面的情緒。
不過偶爾也有例外。申屠桃已經記不得自己是什麼時候遇到那個陰鬼的,那時候的他才發現自己的無知無覺,於是他下了渡虛山,一味吞食了太多負面的東西,滿心都是殺戮和憤恨,幾乎將整個北冥鬼域屠殺殆盡。
他坐在無歸城的城樓上,看著遠處鬼門裂開一道縫,人間的天光短暫一瞬地投入進來,一個佝偻的身影,提著一盞紙糊的小燈走入北冥。
那是一個很蒼老的鬼魂,渾身幹幹淨淨,無罪孽也無執念。這樣的鬼魂應該直接入輪回,本不該經過北冥,但他卻出現在了這裡。
老人穿著齊整的壽衣,慢慢登上無歸城的城樓,朝著申屠桃躬身行了一禮,便尋了個垛口面對著鬼門而坐,對身後的鬼域沒有半分好奇。
“你來這裡做什麼?”申屠桃沒忍住好奇問道。
“小老兒想在這裡等等我那老婆子。”老人音色渾濁,提起發妻時垂眸看了一眼懷中小燈,“不然等她死後一個人上路,怕是要怨恨我。”
申屠桃這才注意到,那盞紙糊的小燈中,火光寄託的纏綿相思溫溫柔柔地籠罩在他周身,仿佛千絲萬縷的光繭,阻礙了他踏入輪回之路。
申屠桃眯起眼睛,一縷陰氣從他指尖溢出,扎入了那裹住老人魂魄的光暈中。
他很耐心地看完了他們的過往。這個老人生長於一個小村鎮,家裡是祖傳的木匠工人,他便也接任了家中衣缽,成了一名木匠工。
十六歲時成家立業,娶的妻是隔壁村的丫頭,兩人成親之前甚至都沒見過對方的模樣,磕磕絆絆地湊在一起,躺在一張床上,彼此卻陌生地沒有任何共同話語。
一次他做木工時,被木刺扎進了手指裡,指腹上滲出血珠來,他那位妻子從線團上抽出針來,一邊小聲埋怨他不當心,一邊低著頭小心地替他挑刺。
木匠把手裡的小物件翻來覆去地打磨光滑了,才送到她手中,是一根雕花的木簪。似乎是因為這個契機,兩人之間的隔閡無形消融,從相顧無言到相濡以沫,是無數個共同坐在燭燈下,一人縫補,一人打磨小玩意的日子。
直至青絲成白發,死亡將他們分開。枯燥乏味又平順的一生,太過平凡了,平凡得和北冥鬼域中的怨恨滔天的鬼魂們格格不入,便又顯得那麼特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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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第一次,申屠桃從別人身上感覺到和以往不一樣的情緒。
而現在,他透過搖曳的燭火看向宣芝,再一次體會到了當初從那老者身上獲得的感觸。他甚至不由得想,要是以後他們也有那樣平凡的小日子,也不錯。
申屠桃眉眼之間不覺得柔和下去,然而,沒等他細細體會這一刻的感受,燭火光暈中的人忽然一震,一掌拍在桌上,抬起欣喜的眼眸,“我想到了!”
她越過桌案,伸手過來抓住他的手腕,“山河社稷圖!我怎麼把這個給忘了呢,這是咱女娲娘娘的法寶,後來借予二郎真君收服袁洪,圖中自成一個世界,思山是山,思水是水,你想要怎麼曬太陽都可以哦。”
宣芝說完,收心定神,當即閉目進入神符,她來到一處空落的道場,鄭重地點燃供香拜請。爐中香火筆直地升入空中,神龛之上沉寂許久,漸漸透出一縷神光。
申屠桃坐直身軀,幾道金光從手中射出,符文轉瞬貼上廂房四壁,線條勾勒而成一座結界,將廂房封閉其中。
兩人中間的虛空中出現一絲神力波動,隻見一束卷軸懸空而現,中軸出系帶松開,卷軸一點一點鋪開,露出畫中雲霧彌漫的山川圖景。
“感謝女娲娘娘。”宣芝不知何時睜開了眼睛,對著山河社稷圖拜了三拜,她沒想到竟然能如此順利地就請出圖來,很是受寵若驚。
兩人對著半空中展開的圖卷打量,那畫中山水俱佳,朝陽攀爬在一座山巔之上,將浮於畫卷內外的湿潤霧氣鍍成金色,細細一聽,還能聽到水流叮咚與鳥雀蟬鳴。
“陛下,要進去嗎?”宣芝躍躍欲試道。
申屠桃攤開手,宣芝看了他一眼,將手放到他手心裡。申屠桃握著她,一起探入畫中。
一時間周遭狂風忽起,圖中匯湧成一道巨大的漩渦,猛地將兩人卷入其中。宣芝隻覺得眼前一剎那天旋地轉,緊接著失重感來臨,急速往下墜去。
申屠桃及時託住她,正打算御風而行,隨即便發現自己神力被束,半點法力都使不出來。
“宣芝。”申屠桃察覺不對,喊了她一聲。
宣芝低頭看了腳下高空,心髒狂跳,倉促之間腦子靈光一閃,腳下密林裡突然急速射出一株巨大的藤蔓,主幹分出張牙舞爪的柔韌藤條,將兩人一股腦卷入其中,收回地面。
過了好一會兒,震動停歇,宣芝從緊裹住她的肥厚葉片裡探出頭來,一抬頭便見申屠桃四肢都被翠綠的藤蔓纏住,衣襟凌亂,藤蔓從他袖擺裡鑽進去,用從衣領處破開,纏住他腰身,以一個極其高難度的姿勢吊在她上方。
陽光正好穿透他們下落時破開的雲霧,光束灑落,籠罩在申屠桃上方。
宣芝一下睜大眼睛,連呼吸都停住了。這他娘的是我能看的畫面嗎?
纏在身上的藤蔓倏地一動,末梢又往他衣襟裡鑽去,申屠桃整個人都是一顫,咬了咬牙,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來,“你在想什麼?”
“沒想什麼。”宣芝無辜地眨眨眼。
她這麼說的同時,藤蔓冰涼的觸感已經順著領口,蔓延到他的腰腹上,幾乎將他上半身剝光,申屠桃無言地盯著她。
宣芝驀地回神,幹咳一聲,又依依不舍地深深看他一眼後,在心裡喊道:快快快,收回來!
那藤蔓隨著她心念一動,蛇似的從申屠桃身上抽離,鬼帝陛下踉跄地跌落到地上,拉攏衣襟。
宣芝:“……”思山即山,思水即水,思黃即……啊呸,真妙啊。
宣芝用力扼制住自己的思想,心虛地避開申屠桃的視線,蹲到地上揪住一株葉片狹長的綠植,用指甲掐開葉片,淺綠的汁液滲透出來,轉移話題道:“是新鮮的哦。”
“是真實的。”申屠桃點頭,他一進來這裡便感覺到了,這並不是虛幻之景,而是一個活生生的小世界。
“那太好了,我們四處走走,給你找你一個陽光充足的好地方。”
兩人從密林裡走出來,沿著緩坡上了一處高地,從這裡能一覽整副圖景,山河社稷圖以人之心念變幻,可浩瀚無邊,也可將將好就這麼一副有山有水有陽光的小天地。
這座小山坡算是圖中的中心地段,宣芝眯著眼睛,不多時,隨著哗哗聲驟響,一條水溪從一側山壁上飛流而下,慢慢淌上這片緩坡,衝刷出一條河道。
宣芝在河岸一側拍了拍,這裡沒有高大的植株,陽光充沛,又有水流,簡直不要太合適。
“你覺得如何?”
申屠桃一起蹲過去,伸手刨開湿潤的泥土感受了下,顯然也很滿意。宣芝當即從儲物袋裡掏出那枚桃子,咔嚓咔嚓地啃掉,將桃核在水裡洗幹淨,埋入土中。
兩個人蹲在那裡看著小小的土包,宣芝有些遲疑道:“這樣就行嗎?你有沒有什麼感覺?”
“哪有這麼快。”申屠桃以前也沒發過芽,此時也半懂不懂。他倒是體驗過桃核的生機流逝,不論他將桃核埋在多麼靈力充沛之處,一旦外界的氣息滲入,哪怕是一縷陽光,都仿佛毒藥一般侵蝕著桃核裡的生機。
他眯起眼睛感受了一下周圍包裹的湿潤泥土,“不過,我能感覺到桃核內的生機還在。”
宣芝無語地抬手抹了一下他的臉,手上湿泥在他下颌上留下一道汙痕,“你這樣也太不靠譜了。”
她嘆了口氣,早知道穿越後要養樹,就多多補習一點林業知識。
兩人對著土包思索片刻,宣芝說道,“正好還有三天輪渡才會出發,還是在城裡找個靈植師請教一下吧。”
從山河社稷圖中出來後,宣芝第二日一早便領著申屠桃出門,打聽到一家專賣靈植的店鋪,掏了不少靈石交學費。
那店鋪的掌櫃便是一名靈植師,現下正好有一批靈種需要育苗培植,便領著兩人到育苗所內一觀。
看到育苗師傅小心地將靈核外面硬殼敲碎一半,浸泡入靈液中,等到果核冒芽才能剝去剩下外殼,移植入靈土之中,果芽長到植株大小,才可以再次移植入園中。
這其中程序並不復雜,但是每一步都需要謹慎,一不小心那孱弱的種子就會死去。
宣芝又用靈丹同店鋪掌櫃換來幾枚靈核,在育苗師的指導下練了幾次手,用靈力催生出小苗,這才一人抱著一盆小苗出來。
掌櫃對他們這種大大方方交錢,還親自育苗的客戶很是歡迎,高興地一直送出門外,交代道:“這兩株苗乃是連理枝,兩位種植時候可不能將它們分開太遠了,需要二位用愛澆灌,不然活不成。成材之後,花果木葉均可用來打造成雙的器物法寶。”
但連理枝培育條件苛刻,成材極難,所以在高階靈植裡很是雞肋。
宣芝沒想到自己隨手一挑,挑來這麼個棘手的樹種,她尷尬地看了申屠桃一眼,申屠桃蹙眉看著手中小苗,點了點頭。
從靈植店出來,宣芝還去逛了其他地方。
拂來宗的入山令隻有三十枚,爭奪的人必然不少,她出入修真界,必須要多做一些準備才行。趁著迷心海渡輪啟程前這三日,購買了一些護身和攻擊用的符箓武器。
修士大多不論是不是劍修,都會隨身配一把靈劍,但宣芝不會劍法,原身也從未練過劍,挑來選去給自己買了一把匕首,那匕首上刻錄有五行法陣,算是一柄中級法器。
除此之外,宣芝還加班加點地用八卦爐煉了一堆毒丹。
這期間申屠桃和山狸一起,兩條小尾巴似的跟在她身邊。出發前一夜,兩人重新進入山河社稷圖中,將埋在土裡的桃核挖了出來。
那種子被埋了兩日,並無什麼變化,宣芝捏著桃核,有些緊張,“真的要我來操作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