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芝渾身一抖,手指猛地收緊,用力抓住了他的手,低聲道:“陛下,感覺好奇怪……”
她的那縷神識被申屠桃緊緊纏住,帶出靈臺,隨即眼前突然有了另一幅畫面。
就像是靈魂浮到了半空,多了一個上帝視角,她看到自己微微起伏的胸口,呼吸很亂,睫毛不停地顫動,臉頰慢慢變紅,眼眸中暈出了水霧,便顯得眼神迷離。
她抬起湿漉漉的眼眸往半空望來,看了自己一眼——對,她自己和自己對視了一眼。這種感覺實在太過詭異,所以宣芝又立即垂下了眼睛。
在她對面,鬼帝陛下卻沒什麼反應,他那副紙人的身軀不動如山,眼神疑惑地看著宣芝的反應。
目光掃過她發紅的臉頰,盈滿淚意的眼眸,她看上去確實很難受,申屠桃略有些躊躇。鬼帝陛下從未使用神識跟別人這般貼近過,所以也沒想過神識相貼,會有什麼影響。
“我、我不想去看桃樹了,陛下,你放開我吧……”宣芝咬了下唇,盡量控制著呼吸說道。
“忍一下,很快就好。”申屠桃斷然拒絕,閉上眼睛不再看她,神識纏住宣芝飛快拽入體內,送往自己本體當中。
宣芝隻能被動地閉上眼睛,神識被他拉入一片昏黑中,僵冷瞬間淹沒了她的感官,宣芝在這一剎那,恍惚以為自己化作了渡虛山上那株僵死的參天巨木,從內到外都透著腐朽的陰冷死氣,整個北冥沉甸甸地壓在身上。
但這種感覺隻是很短的一瞬間,宣芝就被拽入了回影殿中那株瘦小的桃枝裡,大桃木的這一段末梢是活著的,宣芝心口一松,也覺得自己重新活了過來。
“長了很多葉子。”申屠桃放開她的神識,說道。
宣芝深吸一口氣平復自己跌宕起伏的感官,通過神識感受了下,鬼帝陛下確實長了很多葉子,可以稱得上枝繁葉茂。每一根枝丫,每一寸樹皮,每一片綠葉都是水靈靈,嫩生生,充滿了蓬勃的生命力,有一股清新的木香。
天井四周的陣法更多了,像一個隔絕天地的堅不可摧的殼子,層層疊疊地護著這一株寶貝獨苗。
“如何?”申屠桃又問道。
宣芝神識流淌過桃木枝丫,一一看過枝上那些細小的芽,申屠桃不高興道:“你別亂跑。”
“我總要看仔細了才能回答你啊。”宣芝不服氣道,又要問,又不準人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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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屠桃沉默片刻,正打算將她的神識扔回來,便聽宣芝咦了一聲,興奮道:“陛下,這個芽跟別的好像不一樣,說不定會結成果子。”
申屠桃立即去查看了她說的地方,但他實在沒感覺出有什麼不同來。
宣芝神識在那株桃樹的每一根枝丫上都細細查看了一遍,“好像有五個芽都跟別的不太一樣,如果這就是果子的話,那恭喜陛下懷的是五胞胎呢。”
但五胞胎對果樹來說好像也太少了點。
陛下的座果率可真低。
第40章
有可能懷了五胞胎的鬼帝陛下也不知道是高興還是不高興,他什麼話都沒說,神識重新纏上宣芝,打算將她送出自己體內。
宣芝被他一碰,身子又抑制不住地抖了抖,腰肢一軟,靠在了他肩頭,輕輕哼出了聲。
申屠桃聽到她這聲從鼻腔裡發出的低吟,喉中微痒,他垂下眼眸,看到宣芝埋在他肩上的側顏,烏黑的長發绾成一個簡單的發髻,發尾從肩側垂下,露出纖細雪白的脖頸,申屠桃抬手撫上她的後頸。
宣芝敏感地顫了顫,驀地抬起頭來,揮開他的手,催促道:“你別亂動,快點把我的神識送回……”
“你真的難受?”申屠桃打斷了她的話,疑惑地問道,目光從她殷紅的眼尾滑到耳垂,她的臉也紅,耳垂也紅,紅潮從白皙的肌膚裡透出來,顯得異常脆弱。
宣芝:“……”我不難受!我爽翻了!
申屠桃一開始纏住她的神識時,宣芝的確沒有意識到這是怎麼回事,但是身體的反應她還是懂的!這明顯不太正常。
但是申屠桃好像沒什麼感覺,他這麼說的時候,神識非常有探究精神地更加用力地絞纏住了她,時輕時重地揉捏她的神識。
來自於他們身上的兩縷神識就像兩條交尾的蛇緊緊絞纏在一起,申屠桃那雙紅瞳中流露出興味十足的打量,觀察她的反應。
他現在是故意的了。
宣芝有種自己正被人捏在手心裡褻玩的惱怒,她抬眸瞪向他,眼尾通紅,眼中的神色卻一點點冷了下去,生氣地命令道:“申屠桃,放開我的神識。”
鬼帝陛下還是第一次被人這麼連名帶姓地稱呼,微微一怔,神識已經聽從指令不受控制地松開,將她那縷神識送回她靈臺。
與此同時,房間裡響起一聲兇猛的犬吠,雪白的細犬憑空現身,身形尚未完全凝聚,便張開尖利的獠牙,朝申屠桃飛撲咬來。他目光還落在宣芝臉上,沒有防御,隻是抬手擋了一下,紙人的半個手臂都被細犬兇狠地扯下。
申屠桃被哮天犬從床沿逼退,退到廂房門邊,他右手胳膊都被扯斷,剩下的半截手臂就這麼垂在身側,撕裂的袖子下露出慘白的皮肉,斷口處滲出一縷血,一串符文一閃而沒。
哮天犬甩開口中斷肢,擋在宣芝面前,低伏身軀,龇牙咧嘴,戒備地緊緊盯著他。仿佛隻要他敢靠近一步,就會將他的整個人都撕碎。
鬼帝陛下莫名其妙地遭到攻擊,根本不明白宣芝為什麼生氣,他茫然無助地站在那裡,紅瞳顯得很無辜,腦子裡空白了好一會兒,繼而湧起滿腔怒火,那個套在他身上的紙人已經壓不住他渾身的戾氣。
陰戾之氣和哮天犬的神力撞在一起,轟隆一聲巨響,將屋內的擺設擊得粉碎。
宣芝身體裡的熱度盡數冷卻,終於抬起頭來,滿眼驚懼地看向他。申屠桃目光與她的視線撞上,心中的怒火一滯,一掌劈開門,陰戾氣息裹著他的身影從騰空遠去。
哮天犬追到門口徘徊一圈,重新退回宣芝身邊,前肢搭上床沿站起來,用鼻頭輕輕碰了她的臉頰一下,歪著腦袋嗚嗚兩聲。
宣芝揉揉哮天犬的腦袋,“我沒事。”她看向地面碎成一片片的白紙,那是紙人的半截斷肢,被剛才相撞的力量碾碎。
紙人是沒有血的,但申屠桃手臂上滲出了血絲,就像第一回 被哮天犬咬傷那次,顯然他的本體也受了傷。
宣芝撿起這些碎紙片,摸了摸自己的眉心。不顧她的意願,神識被人隨意玩弄的感覺實在太糟糕,她以後絕對不會再將自己的神識隨便交出去。
神廟外,曲隱流正好帶著玄晟教修士從山中回來,山裡的堤壩毀了大半,他們還要趁著水量更大之前,將堤壩重新修理一番,布下陣法。
聽到神殿後方傳來的巨大動靜,所有人都疾步奔來,聚到宣芝門口,廂房四處門窗破裂,連牆面都布滿裂紋,顯然受到了很劇烈的攻擊。
兩名女修急忙跑進來,喊道:“宣道友,你沒事吧?發生了什麼事?”
宣芝連忙走出去,“抱歉,我逗哮天犬玩呢,一不小心沒控制住神力。”
周遭確實還有未曾散盡的神威,眾人松了口氣,看向跟在她身邊走出來的白犬,哮天犬四肢修長,身形矯健,頗為威武。
當時很多修士都看到過這條二郎真君的神犬,那可是直接咬掉八尾狐妖兩條命的厲害角色,玄晟教的修士都朝哮天犬拱手一拜。
曲隱流上下打量宣芝一眼,舒了口氣,道:“你沒事就好,這間屋子肯定是沒辦法住了,師妹,你幫宣姑娘再收拾一間屋子出來。”
那被他喚作師妹的女修走上前來,正是那日同曲隱流一起駐守一村的女修,“我隔壁的房間還空著,宣姑娘就搬來挨著我住吧?”
宣芝點點頭,“有勞魏姑娘。”
魏雲時是個慢熱的性子,初見面時會有些拘謹,稍微熟悉之後才放得開,還頗為黏人,她成天跟在宣芝身邊,很喜歡跟她一起去看籌備祭祀表演的先生們編撰的話本戲曲。
整個鎮子上的木匠、泥瓦工齊聚到神廟來,修建齊天大聖和二郎真君的神殿,幫忙的人也多,所以神殿很快就建成完工。
神殿建成,遊神祭祀該籌備的也都籌備妥當。五月之初,日好風暖,水清葉綠,太陽初升之時,一串響亮的鞭炮爆音撕開溪葉鎮的晨光,披著紅綢的神靈像被請上轎輦,為首之人高聲唱道:“神君出行咯——”
遊神的隊伍吹奏起當地迎神的音樂,鑼鼓喧天,轎輦從神廟出發,沿著長街往前行去。
轎輦之上的神靈畫像色澤鮮豔,金粉塗抹的輪廓在晨光下熠熠生輝,畫像細致到連大聖身上的猴毛都是一根一根勾勒。二郎神君的畫像上繪著山川洪流,眉心天眼中射出燦爛的金光。
從這兩幅神像作出來後,宣芝已經看了無數次,她便也知道這畫像其實補色了很多回。繪神的畫師一直守在神像邊,直到現在遊神祭祀,也背著工具跟在一側。
宣芝跟在遊神隊伍中,她試著放出了哮天犬和筋鬥雲,筋鬥雲團在大聖的畫像腳下,哮天犬則端坐在二郎真君的轎輦上,接受街邊居民的焚香拜祭。
其實這些香火大聖和二郎真君並收不到。隻需要他們知道這兩位神靈,知道他們的事跡。
遊神隊伍在一個村子裡環遊一圈之後,會在村子中心停駐半個時辰,進行戲曲雜耍表演,將神君事跡演繹出來。
一個村子走完便會乘上船去下一個,直到走遍整個溪葉鎮,這一場遊神祭祀足足三日才結束。從神廟出發,最終走完一圈,又回到神廟,將神靈像供奉上神龛。
鎮子上已經有小孩舉著齊天大聖,二郎真君的糖人、泥塑娃娃到處跑,有小童拔了茅草綁在腦袋上當成兩條長翎,揮舞長棒,背面看著是齊天大聖,轉頭一看,額頭上還畫著第三隻眼,追得一群扮演邪魔的小孩哇哇大叫。
香火的氣息彌漫在溪葉鎮中,到處都是熱熱鬧鬧的歡騰之景。
宣芝蹲在做糖人的攤子前,按照筋鬥雲、哮天犬、八卦爐的樣子給它們一人做了一個糖畫。
那做糖畫的師傅見是她,大方得很,不要錢似的往上倒糖水,每一個做得都比她的臉還大,用三根細竹籤才能支撐,她喜滋滋地抱在手裡往回走。
至於怒氣衝衝跑掉的鬼帝,管他呢,早就被拋到九霄雲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