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芝把毛筆尖在手心裡揉得毛糙了許多,重新走回桃樹下,捏著桃花用毛筆尖一朵一朵掃過桃花花心。
——為陛下人工授粉。
申屠桃託腮坐在廊下,目光一瞬不離地盯著她,像個嚴厲的監工。他看了沒一會兒,大約實在是好奇,便起身走過來,近距離觀看宣芝如何侍弄他的花朵。
毛筆尖是用上等的狼毫制成,從未使用過,本來規整的筆尖毛被她揉搓得糟亂粗糙,亂蓬蓬地拂過嬌嫩的桃花瓣,裹挾上細小的花粉,被帶往下一朵花瓣中。
這株桃樹其實和鬼帝陛下外形並不匹配,申屠桃生得玉樹臨風,身姿挺拔,舉手投足之間都帶著凜凜之威。
但這株桃樹卻頗為孱弱,主幹隻比她的手肘粗一些,錯落地分出三根枝杈,就算養了這麼幾日,花紅葉綠,看著也總有點先天不足似的,讓人都有點擔心,要是真的結了果子會不會將枝丫墜斷。
申屠桃把它護得這麼嚴實,好像也說得過去。
桃花樹旁,鬼帝陛下眉心緊蹙,略微低垂著頭,看得很認真。
宣芝視線餘光穿過桃花枝蔓,看到他的表情,好奇問道:“陛下,你是不是有什麼感覺?”
申屠桃目光從花枝上移開,落到她臉上,反問:“什麼感覺?”
宣芝又用力刷了幾朵花,“你一點感覺都沒有嗎?”
申屠桃面上沒有絲毫波瀾,“我應該有什麼感覺?”
“好吧,你沒感覺就好。”
第26章
鬼帝陛下這一樹花,說多不多,但要每朵都刷一遍,也是個力氣活。宣芝捏著毛筆專心地授粉,不再多話。
申屠桃一直在旁邊看著。他的本體何其龐大,眼前這株分枝與整株桃木比起來,就像是他的一根頭發絲,撥動一根頭發絲自然是沒什麼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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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被宣芝這麼連番追問,申屠桃便也產生了一些好奇,他應該有什麼感覺?若是與結果有關,當然不能如此稀裡糊塗含糊而過。
於是,鬼帝陛下很認真地,將自己的全部感官都聚焦到了這一枝小小的桃木分叉上。
宣芝刷完一枝,往裡挪去一步,探往更高處的一串花枝,她墊起腳尖抬手輕輕捏住枝幹維持平衡,手心柔軟的觸感和熨燙的體溫,便透過鮮活的樹皮,傳遞到申屠桃身上。
申屠桃微微皺了眉,轉眸看向她。
宣芝小心地把高處的花枝往下拽來一點,又湿又熱的呼吸就拂在靠近她臉龐那叢桃花上。
申屠桃有種前所未有的,很微妙的感覺,就像她口中那些熱氣透過桃花,盡數傳遞到了他身上一般,將他冷冰冰的身軀都染得發熱。
宣芝高抬著手臂去刷上面的花朵,因為不太好動作,所以力道時輕時重。
粗糙的毛筆尖刷過花蕊,申屠桃整個人猛地晃了一下,突然伸出手一把鉗住她的手腕,硬生生將她手中毛筆從桃花上拽開,那黑色的狼毫筆尖沾了許多花粉,泛著微黃。
宣芝被嚇了一跳,手腕被他五指捏得生疼,哎哎叫道:“疼疼疼!你放開我!”
申屠桃嘴角緊抿,與她大眼瞪小眼片刻,慢慢松開了力道。
宣芝揉揉自己手腕,莫名其妙道:“怎麼了?難不成你又有感覺了?”
申屠桃不答反問:“孤有沒有感覺,跟結果子有什麼關系?”
“應該沒什麼關系吧。”宣芝思忖道,植物和人到底不一樣,確實不能用人的思維去看待它,不然她以後恐怕都不敢直視所有花花草草了。
申屠桃立即將自己的感官抽離出來,背身往房檐下走去,“繼續。”
宣芝不服氣朝他背影揮了揮拳頭。
為了能讓陛下受孕成功,她每天都會去回影殿一趟查看桃花情況,隔一天幫陛下進行一次人工授粉。
桃樹所在的天井四周疊加了一重又一重的陣法,將桃花樹保護得嚴嚴實實,除了宣芝每日進出,連申屠桃自己都很少踏入那結界之內。
如此過了好些天後,宣芝才弄明白,申屠桃如此嚴防死守,大約是在抵抗某種加諸在他身上的天規一類的東西,他生來為死木,根系和樹冠支撐著整個北冥,永遠鎮守於此,應該是不能隨心所欲,想活就活的。
宣芝給予他的生氣,是這世界之外的東西。
鑑於她要經常去給鬼帝陛下授粉,所以在桃花花期結束之前,她是沒辦法離開北冥的。宣芝在冥宮裡呆著也沒意思,便叫蟬奴引路,時常跑去無歸城裡轉悠。
無歸城中都是新生的陰鬼,來自五湖四海,也不乏大玄國中人。人間味酒樓在這無歸城中地段絕佳,相當於處在市中心位置,每日的鬼流量驚人。
宣芝自從跟鬼帝陛下來過一趟後,就升級成了人間味酒樓的高級VIP客戶,她坐在申屠桃的專屬位置上,吃著人間味酒樓為她定制的飯菜,望向大堂臨窗而坐的一名白衣男鬼。
那白衣男鬼是修行之人,右半邊眼上覆蓋著一張雕琢很精細的銀制面具,露在面具外的半張臉眉清目秀,長相極為年輕俊朗。
小二在她身側壓低聲音道:“那位公子是一月前進城的,聽說是大玄皇族,他屬於天生目盲,所以哪怕成了鬼也看不見,所以耳力尤佳。”
他話音剛落,便見那坐在窗前的人略微偏過頭來,眼皮微抬,露在面具外那隻灰蒙蒙的眼珠朝著二樓“望”來一眼。
小二立即捂上嘴,過了好一會兒,才更壓低幾分聲音,說道:“姑娘,大玄是人間三大國之首,咱們城中的大玄鬼著實不少,不過近期新生的大玄鬼,就是樓下那位皇子了,我們掌櫃眼睛毒辣得很,據她說那位是一名痴鬼。”
宣芝揚起細細的柳葉眉梢,“痴鬼?”
“痴戀成執,不願離開唄。”那小二撩開衣袖,隻見他青白的手腕內側,映著一枚深黑色如荊棘的印記,“這便是執紋,我生在飢荒年間受盡飢餓之苦,餓得狠了幹啃路邊枯萎的荊條,被劃破喉管死的。”
北冥鬼域有數萬萬的陰鬼,除了那些被永遠鎮壓於此,永世不得超生的惡鬼,其他陰鬼便也如過客人間一樣,是這北冥的過客。
因罪而成鬼者,刑期結束,罪印消失,就可入輪回重獲新生。因執念而成鬼者,一朝執念消解,放下過往,也就能再次看到輪回之路了。
人有七情六欲,貪嗔痴念,皆可結成自縛的繭,畫地為牢,成為裹身的執念。
小二手上執紋深重,執念可不輕,他邊說著聲音便越來越嘶啞,喉嚨開始變形,大口大口地往外吐血,“我什麼好東西都還沒吃過,我不甘心就這麼死了啊嗚嗚嗚……”
宣芝整個人都驚呆了,看那小二喉嚨嚯嚯作響,發出破風箱似的哭嚎聲,血從他的脖子裡噴得到處都是,突然揚起鼻子聳動兩下,瘋了似的朝隔壁桌上撲去,喉嚨上每一處傷口都化成了一張血盆大口,朝桌上食物咬去。
正當這時,酒樓那一般隻聞其名不見其人的掌櫃忽然憑空出現,一把抓住小二的頭發,往地上用力一按,抬腳將他死死踩在地上。
就這麼眨眼的片刻,那小二已然沒有人模樣,在地上掙扎蠕動,無數張嘴一起嘶啞地哭吼,“我要吃!給我吃!”
掌櫃身著一襲窄衣長裙,揚起細細的手腕,一巴掌將那些嘴巴扇回去,娉娉婷婷地朝眾人一福身,“小東西犯病了,驚擾各位客官用餐,為表歉意,今日大家的花銷通通免費,各位吃好喝好。”
她說完朝著宣芝歉意地行了一個大禮,扯住小二的頭發,將他拖到了後廚。
宣芝:“……”就十分地突然。
等樓上的鬧劇收場,宣芝再垂眸往大堂窗邊看去時,那位戴著面具的大玄皇子已經不見了蹤影。
正如那小二所說,無歸城中大玄鬼確實不老少,而那位大玄皇子還頗有點名氣,他是大玄靈王第十一子,因為天生目盲,臉上又帶有醜陋胎記,不被自己的父親所喜,從小便送出宮外,在大玄國教玄晟教長大。
十一皇子蕭照離生前是玄晟教司祭,經常周遊大玄各地,主持祭祀玄晟元君的祭典,是以很多大玄民眾都認得他。
酒樓裡的大玄鬼們,對生前故國多少還有幾分記掛,吃喝之時難免聊起,這些時日那位皇子可是人間味酒樓裡的熱門話題。
宣芝每日來酒樓報道,又委託客棧掌櫃給收來不少大玄國的典籍歷史,好好學習了一通,大致弄清楚了大玄如今情況。
大玄建國三千餘年,建國之前大玄土地上有六個大型部落,部落之間常常互相徵戰。大玄的皇族蕭氏並不屬於六部落之一,據說最初是逃難到晟山腳下的流民,晟山地靈見其可憐,便護佑了他們。
蕭氏就此定居於晟山並供奉地靈,幾代之後,那晟山地靈逐漸修成仙身,成為晟山山神,晟山威名也逐漸在這片土地上傳播出去,此後,越來越多的人遷居來此。
在晟山山神庇佑下,蕭氏建城立邦,日漸繁盛,逐漸成長為一大不可小覷的力量,之後與六部落或結親,或徵伐,最終統一六部,建立了大玄國。
大玄開國君主將晟山封為大玄神山,尊山神為大玄主神玄晟元君,其他部族之神各有尊封,建立玄晟教,是為大玄國教。
大玄建立之初,屬於政教合一,但隨著大玄國力日漸強盛,不斷往外開疆拓土,主山川草木之精,仁善寬厚的女神君與大玄國旨不再貼合,是以政教逐漸分離開。
政教分離之後,雙方便開始了漫長的權力爭奪,直到如今,玄晟教正被一點點地被排除到權力之外。
原著視角跟著男主雲知言轉,這個時候,男主的主場還在東周國內,等他在東周經歷了一番跌宕起伏高潮低谷之後,出遊大玄時已是十七年後。
那時候大玄國已是武王繼位,武王修習武道,推崇武厲天尊,民間便也隨著君主轉而祭拜武神。雖玄晟教依然是大玄國教,主供玄晟元君,但已然是空有其名,香火寥落,人員流失泰半。
不過現在大玄國在位的君主還是玄靈王,武王尚且還是皇子。靈王對待玄晟教的態度不像武王那麼簡單粗暴,他一邊恭恭敬敬按照祖制該祭拜就祭拜,一邊不斷削減玄晟教的經費,逼得玄晟教將每年一次全國大祭,改為三年一祭,後又改為五年一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