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並不記得自己救過他,也不知道霍嚴就是當時那個在冬天裡差點被狼狽凍死的少年。
霍嚴也沒有說過這個事情, 她忘記了他最不堪的一面,隻覺得他是個俊俏的小少年,這很好。
他一邊隨便畫畫一邊出神,便忽然聽到她說,“對了,這麼長時間了,也沒聽過你要什麼。”
虞楚楚看向霍嚴,她撐著下巴。
“你若是想要什麼東西盡管說,我都給你。”
“我什麼都不想要。”霍嚴垂著眉毛,他說。
“你真奇怪。”女孩嘟囔道,“怎麼會有人什麼都不想要呢?”
霍嚴抬眼,他的神色有些迷茫。
“不知道。”他又重復了一遍。
霍嚴心中是茫然的。
從帝城逃來北方,隨著慢慢長大,他越來越能發現其他人對他心中壓抑的期望,包括蘇老爺在內,他們看他的時候,總是偶爾閃過一絲狂熱的神情。
霍嚴九歲,雖然被生活歷練的已經足夠聰明老成,有些事情卻仍然是他不明白的。
他不知道他是所有反對嶽皇帝統治的人的希望,他們希望他長大之後拿回兵權,舉兵造反,結束嶽康德的暴政。
霍嚴隻覺得,他們對他很好,可那種好有時會讓他喘不過氣。
如今,年幼時錦衣玉食的生活已經逐漸模糊不清,他也不再像是兩三年前一直想要爹娘爺爺,現在的他什麼都不想要。
他不想回蘇家,不想被認為養子,不想被其他大人那令他窒息的關懷圍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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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嚴想要自由。
隻不過他年紀小,尚且隻有心中的衝動和驅使,還不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麼,逃離蘇家已經是他最大程度的反抗。
霍嚴抬眼,他看到女孩不識愁滋味的樣子,她垂著睫毛專心致志的畫畫,臉蛋上還被墨水沾了一點,便不由得勾了勾嘴角。
他身處黑暗,經歷著世間的殘忍,被喘不過氣的浪潮擁擠包裹著,甚至看不見這條黑暗的路是否有盡頭。卻偏偏遇到了這樣一個明媚到張揚的女孩子,似乎看著她被愛、被滿足,自己似乎也被救贖了一些。
霍嚴喜歡陪伴虞楚楚,可用得上他的時間還是少數的。
經常會有其他家族差不多年紀小姐過來拜訪虞楚楚,偶爾有人上門談生意,知道虞府有一少爺一小姐,也會帶上自己的孩子拜訪,虞楚楚和他們的孩子也都算是熟識。
隻有虞楚楚鬧得不行,身邊又沒有其他人能哄的時候,才會想起讓霍嚴去陪。
在召之即來揮之即去之中,偶爾虞府招待客人,霍嚴便會站在角落裡看著虞楚楚和其他孩子交往。
哪怕和虞府交往的人非富即貴,可虞楚楚仍然是所有千金公子之間絕對的中心,永遠被眾星捧月,被人傾慕。
霍嚴站在暗處,他沉默地注視著他們。
“你在看什麼?”劉叔問。
他順著少年的目光看去,看到笑語盈盈的千金公子們,頓時明白了什麼,輕輕地笑了下,伸手摸了摸霍嚴的頭頂。
“人各有命。”劉叔緩聲道,“不是所有人都有那麼好的命坐在那裡,但仍然可以做到自己的最好。”
霍嚴收起目光。
此時此刻,他忽然明白了一件事實。不論他多麼厭惡自己身上的枷鎖,此刻的他卻沒有選擇的權利。
第二天,霍嚴在花園裡澆水,就聽到噠噠的腳步聲響起,虞楚楚跑了過來,她抓住霍嚴的手。
“快跑!”虞楚楚說。
兩個孩子跑到花園大樹的角落蹲下,沒過一會兒,兩個丫鬟氣喘籲籲的從主路上跑過來,看到花園沒人在,便又扶著腰上氣不接下氣的往另一個院子跑。
等到她們離開了,女孩才松開捂住自己嘴巴的手,她咯咯地笑了起來,眼裡閃動著小狐狸一樣的狡黠和淘氣。
她沒有一點小姐端莊的坐在地上,轉過頭看到少年在發呆,便伸手戳戳他的臉。
“小牧,你怎麼總是這樣呆?”虞楚楚說,“你在想什麼?”
霍嚴睫毛微動,他道,“你有沒有遇到過自己明明厭惡又不得不面對的事情?”
虞楚楚想了想。
“好像沒有。從小到大,隻有大哥才會被逼著去面對他不喜歡的事情。”她掰著手指說,“比如他其實也不喜歡讀書,不喜歡看賬本,不喜歡好多東西,可爹就逼著他去學,他也沒有辦法。”
虞楚楚收了手,她笑道,“我就很輕松啦,不想做什麼,跟爹娘撒撒嬌就好了。”
霍嚴看著她無憂無慮的樣子,九歲的他第一次對其他人產生了濃重的擔憂感。
他忽然有一種莫名的擔心,如果有一天虞家也家道中落,虞家那被捧在天上的大小姐重重地摔在地上,一定會比他更痛吧?
少年發著呆,虞楚楚卻大大地嘆氣道,“我隻討厭侍女總是跟著我!真希望能快點長大,就沒有人能管得了我了。”
她忽然想起了什麼,又伸出手,興奮地搖了搖他的手臂。
“小牧!今天晚上你來接我,我們偷偷跑出去看月亮怎麼樣?”
霍嚴回過神來,他低聲道,“我要走了。”
虞楚松開他,她微怔,有些疑惑地問,“你要去哪?”
“我該回家了。”霍嚴看向她,“我不能陪你看月亮了。”
“既然如此,那你要快些回去。”虞楚楚說,“你的爹娘肯定很擔心你。”
霍嚴垂眸,他輕輕地嗯了一聲,他低聲道,“他們一定想我了。”
他沒有立刻離開虞府。
直到數日之後,虞家從外面買來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姑娘,做虞楚楚的貼身丫鬟和玩伴之後,霍嚴便明白,他該走了。
一個清晨,他這樣悄無聲息地離開了虞府。
就當蘇家和孫氏僕人們以及皇孫少爺已經死了而陷入絕望的時候,時隔四個月,霍嚴回來了。
霍嚴按部就班地成為蘇老爺的養子,改名蘇容軒,暫居邊陽城。
另一邊,虞府裡,虞楚楚就這樣眾星捧月地長大了。
她的身邊多了一個叫青蘇的丫鬟,比她大四歲,和虞楚楚一起長大。
青蘇做事細膩沉穩,很快便成為了虞楚楚院裡的管事。負責照顧虞楚楚,另一邊協調管理院裡其他丫鬟小廝。
虞楚楚八九歲的時候還記得有個長得好看的小廝叫小牧,還鬧過幾次要找他。後來久而久之也就淡忘了。
她如今已有十六歲,正是少女含苞待放,最美好漂亮的年紀。
虞楚楚身穿一身嬌粉的衣裳,也不顯得俗氣,反倒嬌媚可愛。
隻是她的眼睛本身便微挑,又性格強勢自信,不說話,神情也透露出些大小姐的高傲氣態來,看起來漂亮卻不好招惹。
清晨,虞楚楚坐在銅鏡前,青蘇為她挽發。
“小姐,您今日可得早點回來。”青蘇無奈道,“您和您那些朋友總是出去玩,老爺知道了又要說你了。”
“他舍不得。”虞楚楚漫不經心地說,“我今天要那個蝴蝶發釵。”
青蘇為虞楚楚將發釵戴好,藍色的蝴蝶仿佛展翅欲飛。
虞楚楚帶著她走出虞家大門,外面已經有馬車在等著了。
馬車上,門簾被掀開,露出了其他幾個小姐的臉。
“楚楚,快來,我們等你好久了。”其中一人招呼道。
虞楚楚提著裙子,上了馬車,青蘇和馬夫坐在外面。
馬車平穩的動了起來,車內五個千金說說笑笑,一路歡聲笑語。
安城的富商家庭較多,城市富裕,又算是整個國家中最文藝時髦的城池,從穿衣打扮到吟詩作賦,總能引起全國潮流。
有才情和有錢在安城都是大爺,這樣的民風下,有錢人家的小姐們也比其他地方的女子更放得開,經常姐妹幾人一起出來玩玩逛逛。
“又有哪家上新貨了?”虞楚楚問。
“這次可不是新貨,你聽說了嗎,主街上開了個酒樓,如今一座難求呢!”李千金笑道。
“酒樓能有什麼可有趣的?”虞楚楚不大相信。
“去了就知道了,我也是磨了我爹許久,他才同意定了個雅間呢。”
千金小姐們下了馬車,虞楚楚抬起頭,看到上面掛著‘望月樓’的名字。
核實了身份,她們被伙計請進大門,虞楚楚這才發現這酒樓確實和一般的不太一樣。
普通酒樓也兼顧飯館,總是吵吵嚷嚷鬧得不停。
可這望月閣卻是個十分文雅的地方,隻賣酒賣茶,不提供餐食。一進去便能看到琴師在一樓高臺上演奏樂曲,每樓都有舞女助興。
如今望月樓一座難求,今日能在裡面坐著的基本都是各家有錢有權的公子少爺小姐,又或者一些被他們請來的文人墨客。
虞楚楚基本走到哪裡都有人認識她,上樓的途中不少公子小姐都和她打招呼。
許多家族的年輕人都想攀虞嶽景和虞楚楚的關系,隻是可惜長子虞嶽景自制力極強,除了和幾個大家族長子來往,和其他人都是泛泛之交,表面客氣,從不出來取樂玩耍。
而虞楚楚則是太難攀,她性子傲,脾氣直,不僅得順著毛捋,還得會說話,玩得來,合她眼緣。
她對玩得來的千金都很大方,動不動就送她們昂貴稀少的禮物,但若是看不對眼,虞楚楚便懶得理人。
一行人來到雅間坐下,從這裡一邊能看到窗外街景,一邊竹簾微遮,能聽到琴聲,看到四樓舞女表演。
這地方又安靜、又有氛圍,還有隱私感,確實有個好地方。
伙計端上茶水,這一邊,另個千金靠過來,她笑道,“聽說這酒樓老板長得極為英俊呢。也不知道是從哪裡來的人,看著不似安城熟面孔。”
虞楚楚一頓,她道,“真的假的?”
“真的?半個月前酒館開張,老板曾經短暫露面,就這短暫一面,如今安城就已經傳開了!”趙千金說,“據說這老板有仙人之貌,不知是不是仙長呢。”
“你淨是胡扯,哪有修仙者開酒館的。”旁邊的吳千金吐槽道。
“我有沒有胡扯,叫老板來不就知道了?”趙千金看向虞楚楚,她添油加醋地說,“據說這半個月許多富家名女想見見這個老板,但從未如願。”
“那是她們沒有自知之明,也不看看自己幾斤幾兩。若是楚楚來叫人,定會有不同的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