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想到男人臨死前最放不下的人仍然是她, 虞楚便胸口發悶,難以控制自己的情緒。
她離開虞府時, 腳步錯亂得像是在逃避那個地方。
她一刻也無法再在府邸中呆下去,一心隻想離開。等到虞楚回過神來時,她已經來到了安城的大街上。
如今是清晨,街面上沒有多人,倒是賣早點的小販已經都支起了攤。
虞楚恍然地在街道上行走著, 心頭迷茫不已。
除了虞楚楚的小院, 整個安城、甚至虞府都變化了很多,和虞楚楚記憶裡的四十年前的樣子幾乎合不起來。
街道變得寬敞和幹淨了, 路邊的商販店鋪也都變了主人。
虞楚恍然地在陌生和熟悉交雜的街道上行走著, 偶爾認出某些變化不算太大的地方, 便忍不住會回想起四五十年前, 年幼的虞楚楚被少年虞嶽景帶出來玩耍的場景。
真是奇怪,明明她不是虞楚楚, 卻深陷記憶無法自拔。如今虞楚心中痛楚,甚至已經逐漸分不清哪些是自己, 哪些是楚楚。
虞楚無處可去,滿心壓抑,卻也不想現在就回虞府。
她不想再看著虞嶽景是如何被處理後事,也不想聽其他虞家人的哭聲。好像再多在那裡呆多一秒鍾, 她便受不住了。
虞楚站在街頭一會兒,無處可去,心下有些茫然。就在這時,她忽然看到一家老字號的酒樓。
這家酒樓位於主街中心區域,名為遠望閣,從四十年前虞楚楚的記憶裡便在安城開店。
沒想到開了幾十年還沒黃,而且生意似乎還做大了,從小地方搬來這三四層樓的地方,成了安城最好的酒館之一。
虞楚無處可去,看到這遠望閣開著門,便邁步走進裡面。
如今才辰時,現代七點出頭的時間,酒樓雖然敞開著大門,但並未營業,大堂裡椅子都還倒扣在桌子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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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楚進去時,店裡的伙計們正一邊倒水一邊清掃地面。
他們一抬頭,看向虞楚,不由得都怔了怔。
虞楚這身回家奔喪的黑衣不似正常仙長服飾,伙計們沒認出來她的修仙者身份。
可看她樣貌打扮也能看出來頭不小,其中一個伙計便客氣地說,“這位小姐,我們酒樓還沒開業,得麻煩您稍等會了。”
安城繁華,算是不夜城,各個飯館酒樓都開到後半夜,清晨沒人時關幾個時辰,等到隔日巳時,也就是上午九點左右才營業。
她這正趕上人家清掃衛生的尾巴。
虞楚並未多言,直接伸出手,將一塊銀子放在桌面上。
“我要一個雅間。”她淡聲道。
其中看起來是伙計頭頭的那個店小二看到銀子,他頓時放下水桶,隨手將手在身上抹了抹,笑道,“客官樓上請,您想吃點什麼小菜,我讓後廚去做。”
“把你們最好的酒拿來。”虞楚道,“多拿幾壇。”
店小二連連應下,這邊伙計請她上樓。
“若是看安城風景,定是三樓的‘花明’雅間最合適。”伙計一邊在前面爬樓梯,一邊扭頭看向虞楚,“若是想一覽眾山小,那四樓的‘冬去’雅間最好。客官您想要哪間房?”
“三樓吧。”虞楚興致不高,隨意答道。
伙計將她帶到三樓花明雅間,推開門請她進去。
這雅間朝著主街道,從窗邊坐下,確實風景很好,可以俯瞰著安城最繁華的主街。
虞楚在桌邊坐下,小二很快便送來了他們酒樓最好的酒,又加了幾盤下酒小菜,便迅速離去,不再打擾。
虞楚注視著熟悉又陌生的安城街道,她心底翻湧著許多復雜的情緒,讓她胸口發悶。
她垂下睫毛,伸手開了酒瓶,將酒水倒入杯中。
從自己記憶開始,這麼多年了,虞楚便從未有過這樣復雜激烈的情緒。
她沒有過這樣的經歷,自然也不會排解自己心中悶氣,隻能倒酒來喝。
酒水入口些微火辣甘甜,確實是上等好酒。若是能不醉不歸,倒是也算幸事。
可惜虞楚體質異於常人,對酒精早就已經毫無感覺,連麻痺神經都無法做到。
她握著酒杯,沉默地喝著酒,內心仍然痛楚不已,無法緩解。
就在這時,她似乎聽到嘈雜聲響起,似乎有人在不遠的地方吵架打罵。
虞楚剛開始並不想管,可她五感太敏銳,今天又正鬱悶之時,那聲音一直纏繞在她耳邊。
似乎不知道是酒樓還是哪家商鋪的伙計在踢打賴著不走的乞丐,汙言碎語聽得她煩得慌。
她推開門,開口道,“小二。”
酒樓都是會做事的,看虞楚出手不凡,上完菜後,其中一個伙計就蹲在三樓臺階那裡,隨時聽候使喚。
聽到她的聲音,伙計跑過來笑道,“客官,有什麼吩咐?”
虞楚蹙眉道,“何人在附近喧哗,吵得讓人心煩。”
“客官對不住對不住,我這就下去看看。”伙計連忙道。
虞楚關上門。
店伙計做事倒是快,他下了樓梯,來到酒樓後門處,虞楚聽見他和其他人交涉什麼,對方很快停了下來。
這件事本來該到此為止,可虞楚修為高,她坐在這裡,實際上整個安城街道上百姓們說什麼都能聽見。
她已經收斂意識隻覆蓋整個遠望閣,便清清楚楚地聽到了三四個伙計的對話。
“……真是晦氣,趕也趕不走,罵也罵不走,報告官府官府也不管,這可怎麼辦?”有個伙計低聲道,“因為這事,管事兒的罵我好幾次了。”
“哎,這家伙賴在後院不走,又不怕挨打,我們能有什麼辦法?”
“我看這人不似普通乞丐,你看他那長相,感覺更像是哪家腦子有病的公子哥走丟了。”另個人說,“要不先讓他在後院住段時間,萬一有哪家來尋,或許我們還能討點賞呢。”
“酒樓的規矩你又不是不知道,廚房和後院不能有外人!要是讓管事的知道我們後院還把這來歷不明的人養起來了,咱們肯定會趕走的……”
“哎,看他也怪可憐的。”
“你們這幾個家伙,別胡亂可憐別人了!”那個剛剛在虞楚雅間外候著的伙計低聲道,“你們沒在陽光下看過他的眼睛嗎,他可是異瞳啊!說不定不是人,是妖怪呢!”
“啊?你別嚇我,我怎麼沒看見?”
“李大哥,我好像也看見了,你們說,他又是金黃瞳孔,又不說話,不怕打不怕餓,會不會真的是個剛成形還沒學會裝人的妖怪啊!”
“……不行,我們明天再去報官一次!”
幾個人伙計聊著天從後面進入酒樓,而後便沒再聊這個話題了。
虞楚卻蹙起眉毛。
金瞳?
金瞳實在罕見,絕對不是凡人瞳孔。讓她一下便想到了那個男人,君洛塵。
難道這個被店伙計們覺得是妖怪的人,也和君洛塵有所關聯?
虞楚正在思考,這邊,她的門被敲響,剛剛那個伙計的聲音隔著門板響起。
“客官,已經安靜了,打擾您了,您多見諒。”
虞楚幹脆打開門,店伙計見狀露出討好的笑容。
“剛剛被你們打的那個人,我要見他。”虞楚說。
“啊?這……客官,就是一個臭乞丐,您沒必要見他。”伙計說,“我們酒樓有規定,不讓叫花子進門,我也不好……”
店伙計的話剛說到一半,他眼睛就直了。
虞楚又拿出一塊銀子,輕輕地放在他的面前。
“人能帶上來嗎?”虞楚淡淡的說。
店伙計看看銀子,看看虞楚,他咬咬牙。
“能!您就算想見天王老子,小的也幫您請過來!”
伙計收了銀子,飛快地跑下樓了。
虞楚一個人靜靜地喝酒,又過了一會兒,兩個腳步聲一前一後響起。
雅間門未關,伙計露出一個頭,賠笑道,“客官,您要的人帶來了。若是他冒犯了您,隨時喊我,我立刻進來趕他走!”
虞楚敷衍地點了點頭,她擺擺手,讓伙計離開。
伙計‘哎’了一聲,他將頭縮了回去,而後將一個人推了進來,關上了門。
這人身穿黑色破舊的鬥篷,邊角已經卷了邊,像是一塊烏黑的雲籠罩著他。
除了鬥篷上的灰塵,他沒有一般流浪者的狼狽和骯髒。
這男人低著頭,靠在門邊,整個身體都微微縮著,似乎有點懼怕的感覺,卻並沒有開門逃離。
虞楚握著酒杯,她從下至上緩緩地抬起目光,最後看向這個人低垂的頭。
“抬頭。”虞楚說。
這男子似乎反應有些遲鈍,他一直低著頭,慢了半拍,才輕輕地抬起了臉。
就這一眼,讓本來還沉浸在兄長離世煩悶中的虞楚,都不由得心跳空了一拍。
這是個長相極其英俊的男人,是一眼掃過去,便會讓人愣住移不開目光的樣貌。
虞楚的身邊不缺少英年才俊,她門下四個男弟子,每個都很英俊。可這男子對比他們絲毫不差,甚至隱隱佔據上風。
他眉骨銳利,眼窩深邃,鼻梁高挺,一雙眼眸本來該顯得深遠,卻帶著一種虞楚更為熟悉的神色。
那是一種她隻在蕭翊和何初落這樣特殊環境成長起來的孩子眼裡所見到過的單純幹淨。
可這出現在一個成年男人的神情當中顯得有點太突兀了,尤其是這男人的樣貌是比較偏向深邃堅毅風格。
尤其是,這人的眼睛看起來極為嚴肅。
虞楚兩次和君洛塵見面,兩次都隻見過他的眼睛。
這人的眼眸看起來和君洛塵簡直一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