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沉默良久,記憶中她第二次這樣哭,第一次是他死的那天。
他面無表情吐出口中邪祟,變回自己的模樣。
真是煩,今日不吃。
可是溫養一個邪祟,令他保持心智,到底是多麼難的一件事?
無數次,秋亦濃為了養他的命劍而抽空靈力,丹田發痛。
每當文循登上見歡樓,望著他屬於他生前的執念之地,她總是不厭其煩地來帶他回家。
“邪祟又不好吃,家裡燉了蓀靈湯,你不妨嘗一嘗,我燉了許久呢。”
他冷冰冰地看著她,世上沒有邪祟愛喝蓀靈湯,那是扼制邪氣的東西。
他每每不耐聽她的話,忍不住心中惡念的時候,她總會搬出“秋靜姝”。
那畢竟是文循做人時,唯一的憾事,最後的執念。
而當他平靜下來,秋亦濃總是撇撇嘴。
有時候……在他沒有看見的地方,她卻也忍不住發怔,眼睛酸酸的。
日子一天天過下去,文循不是渡厄城最厲害的邪祟,卻勉力能在此生活。
漸漸的,他搶來的院子多了許多東西,就像靈域那樣布置。
他也總有受傷的時候,幾乎被其他邪祟撕碎。
秋亦濃的淚多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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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若還能變回靈修,你想做什麼都好。”她摸摸他被吞吃一半的臉,“喜歡她也沒關系,隻要你好好活著。”
一個好人,一個保護百姓而死的劍修,至少一生不該活得這樣辛苦啊。
邪祟心中的惡意與恨意隻要淺淡,就能維持本心。
直到那個春天,文大人給大皇子妃遞了一封信:他還沒死,成了邪祟,眼看你要成為王後,你也不想他活著出來找你。
隨信的還有邪祟的血肉。
“讓他吃下去,哪怕隻一點,我知道你有辦法。他母親被邪祟殺死後,是你路過為她斂屍,這麼多年,文循才對你如此好。她的遺物,你還藏了些什麼吧?”
邪祟好掠奪,好殺伐,往往會忘記生前的記憶,那便不再有仇恨,文循就永遠也不會再找他們。
秋靜姝蒼白著臉,慢慢拿起那被封印的血肉。
於是那個春日,文循收到了一封來信。
還有一枚記憶裡小小的糕餅,來自死去的母親。
人這一生,有許多不願回想的事。
文循最後一次登上見歡樓時,腦海裡什麼都沒想。成為魑王的那一日,他徹底沒了神智,忘記了那個小小的宅子,忘記了秋亦濃。
他殺了許多人,在外遊蕩到風雲變色,卻沒有一次,想過要回去。
正如這麼多年,他沒有一次喝過秋亦濃的蓀靈湯。
他忘記自己也曾用生命護過那個姑娘和她的家人。
呼風喚雨的力量掌控了他,他不再記得回家的路,他忘了……對於一個御靈師來說,渡厄城是怎樣的地方。
待他自以為是要闖出去的時候,身上的玉卻掉在地上,碎成一片片。
那是秋亦濃的命玉。
兩性之盟,永世之好。
為何一塊玉,他放在身上這麼多年,從生到死?
那一日,文循身後跟了許多門徒,他第一次回頭。
那條回去的路好長,長到他終於回去,再不見她的身影。
院子裡還有她剛剛洗好的衣服,蓀靈湯本就是祛除邪氣的東西,味道已經發臭,沒有一個邪祟願意進宅子。
漫天邪氣裡,他瘋了般尋找,最後在一個角落,找到了幹涸的、屬於御靈師的紅色血跡。
那是來找他回家的路。
文循在原地站了許久,可是邪祟本就不知道難過為何物。
此後大夢十年,文循吃的邪祟越來越多,再不願想起她。
他以為已經忘了,連自己都騙了過去。
卻又在每一次殺人,滿城吞吃邪祟之際,遠遠避開那個宅子。
第十年,他得到百殺菉,散了一半修為,在上面寫下父親、弟弟和秋靜姝的名字。
來年這些人都會死去。
來此的靈修要殺他,他卻仍然盤踞在見歡樓。
他不知道自己在等什麼,但他知道,他永遠出不去渡厄城了,這裡有他最珍貴的一切。
終於,那晚血月升起,有人拎著他的命劍,一步步走到他的面前。
她頂著一張陌生的臉,文循卻第一眼就認出了她。
他吃力地變回當年的模樣。
魑王知道她是來殺他的,他也知道,他早已控制不住殺戮之心,再不是當年的文循。
可是他仍是迎著她的劍,一步步走向她。
他眼裡湧出血淚,心卻盈滿高興和柔情。
那頓晚了十年的飯,那個等了他無數年的人,他終於能再次牽著她的手。
“亦濃,我們回家。”
——【文循X秋亦濃】番外完。
第86章 番外三【if】
升平十四年,隆冬。
天地一場大雪,裹挾著邪氣肆虐。
少女裹緊披風,混跡在人群中,往王城的方向趕路。逆行逃命的流民太多,不小心撞到她,她抬起頭,露出披風下一張瓷白的臉。
昔日繁華的王城不再,四處都是斷壁殘垣,衝天邪氣。
耳邊不乏抱怨:“若非王朝邪氣實在可怖,真想明日親眼見到那賊子行刑再走!”
“聽說陛下判了他凌遲,可就算他死了,也無法解我心頭之恨。”
“如今整個靈域烏煙瘴氣,都怪那魔頭,他死不足惜。”
……
天色已晚,湛雲葳抿了抿唇,找了家客棧住下。
她為這一場極刑而來,卻頗有些心緒不寧。
她在想百姓口中即將處刑那“魔頭”,她的前道侶。
五年前,她留下和離書,抹去道侶印。哪怕再沒見過他,這些年在人間,湛雲葳卻時常能聽到不少他的消息。
有時候是他心狠手辣地帶人屠了入邪的村子,連孩童都不放過。有時候朱門酒肉臭,誰又巴結了他,給他送去天材地寶和美嬌娘。
民間關於他的傳聞甚多,他們說他靈力高深,卻陰鸷貪婪、暴戾不堪,種種罪孽罄竹難書。
人人對他又恨又怕。
倒也沒說錯,湛雲葳過去也如此。
世間怨侶眾多,卻遠比不過她與那人之間淡薄。
做道侶那三年,他幽禁她,不許她出逃,以她為餌,誘殺她的同門。兩人就算躺在同一張床上,也從未有過夫妻之實。
湛雲葳恨他入骨,他也防著湛雲葳殺他,同床異夢,不得安生。
而今,五年未見,這人眼看就要被處死,湛雲葳匆匆趕來王城,卻也不是為他送行,而是為了謀奪他最後的寶物。
越家的珍寶長命菉。
依她所想,待明日這人身死道消,血肉剝離,過去種種,再不必提。
可壞就壞在,三日前,湛雲葳開始陸陸續續做夢。
夢中是一些無比荒誕的場景:那魔頭舍生忘死進入陣法救她、她大雪中奔向那魔頭,那魔頭竟張開雙臂接住她。
更過分的,甚至有他們在書房內、在寒潭洞中、在仙玉床榻之間,抵死纏綿的景象。
醒來湛雲葳面紅耳赤,險些氣暈過去。
她入邪了嗎,為何會做這樣荒唐的夢!可是偏偏這些夢境太過真實,真實到她能嗅到那人身上的冰蓮香氣,能看清他眼尾的涼薄淚痣。
要知道,她明明連他長什麼樣子都快忘記。
折騰幾日,湛雲葳心力交瘁,冷眼看他赴死的心都淡了些,琢磨著要不要先找個醫修看看,自己到底什麼毛病。
而昨夜,事情有了轉機。
她聽見一個耳熟的聲音說:若想救爹爹,救湛殊鏡和族人,唯有一條路,這次你需得在他行刑之前救下他,督促他造出時空之輪。
按理說湛雲葳不該相信,就算她知道那魔頭是厲害的器修,但她聽說魔頭如今已廢,他的靈丹被剜了出來。
湛雲葳抱著被子坐了良久,還是一咬牙,上路了。
原因有二,其一,女子口中救下親人的誘惑實在太大,湛雲葳本就願為長玡山的家人做出一切犧牲和嘗試,哪怕這是個陰謀,她也得嘗試。
其二,那是她自己的聲音。
那些翻動給她看的東西,儼然是命書記載。
未來的自己,跨越不知多少年的光陰,催促著她走上一條截然相反的路。
——在升平十四年的大雪中,救下那魔頭。
從清晨等到傍晚,天幕暗灰,車轱轆聲終於由遠及近,蓋過了酒樓內喧囂的聲音。
湛雲葳捏緊茶杯,心情算不上好,她不知道事情為何會發展成這樣,奪寶不成,還得壓上全部身家救人。
有人突然喊了一句:“囚車來了。”
酒樓一瞬安靜得可怕,所有人都探出身子,看向那玄鐵囚車。
不怪他們好奇。
一個豢養陰兵、屠戮王族,顛覆了大半個王城的罪臣,一生何等腥風血雨。千萬年後,史書上關於他的記載想必精彩紛呈,更何況是見證他落幕的他們。
湛雲葳抿緊了唇,也跟著探出頭去。
她看見了一個不管是和夢境中、還是和她記憶裡,都全然不同的人。
眼前囚車中的男子,蒼白,枯槁,像一粒沉默埋葬於山川的塵埃。
許是怕他逃跑,出於忌憚,二十四個手執長戟的黑甲衛開路,嚴守著囚車。
囚車中人一身單薄白衣,形銷骨立,琵琶骨被洞穿,周身貼滿了禁制符咒。大雪中,他身上綻開的鮮血,如雪中大片紅梅。一條緞帶蒙住他的雙眼,緞帶上也是血痕。
風雪模糊了他的面容,湛雲葳眸色顫了顫,時隔五年,她沉默良久,才在腦海裡輕輕念了一聲這魔頭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