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琰,你意欲何為?”
梵琰以為自己不記得這些往事了,可如今回想起來,他連自己那時候的神情,以及綾汐的緊張和厭恨,都看得清清楚楚。
他笑容溫潤,面上有幾分受傷,騙她說自己早已放下,不會傷害她的骨肉。
銜琴一族連忙上前賠罪,還帶上了他父親讓帶來的小靈鎖。
梵琰身份尊貴,長蔭一族就算對他再不滿,也不能當場將他殺死,挑起兩族戰爭。
綾汐冷冷地看著他,漠然不語。
梵琰目光掃過她懷裡的嬰孩,是一個白淨漂亮的小女嬰,眉眼間依稀有她那個凡人父親的影子,但她仍舊繼承了長蔭族的血脈,甚至通過了聖水的認可,會是下一任聖女,靈域的主人。
他在心裡淡淡地想,可惜了,沒能殺那個凡人更早一些,否則就不會有這個孽種的出生。
那個年輕的首輔,到死也沒向自己求饒,到死都在等著愛妻綾汐回去。
深情得令梵琰發笑。
這些年來,梵琰從不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麼。他隻是不知道自己和綾汐為何走到了今天這一步。
上古一脈,傳至他們這一代,隻剩兩大族,長蔭和銜琴。為了保證血脈純粹,兩族常常通婚。
梵琰很小就知道,自己的妻子是長蔭族未來的聖女,住在神山,是將來的三界之主。
彼時聖女已是亭亭玉立的少女,梵琰的外貌卻隻是個十一歲左右的孩童。
弟弟帶著玩伴,洋洋得意,對玩伴說他是聖女的童養夫,將來隻是去伺候聖女的,自己才是族長。
梵琰氣怒不已,冷笑著將他們引向蛇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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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黃昏,他冷靜洗去自己手上的血,心裡十分享受。同樣是上古血脈,憑什麼銜琴一族永遠隻能是附庸。憑什麼父親要將自己送給聖女,讓弟弟繼承銜琴一族。
他的親弟弟,是他暗暗殺死的第一個人。
就算如此,父親仍舊沒有留下自己的念頭,堅持要將他送往神山。
過了數年,梵琰長大了,已經是個唇紅齒白的少年。
父親第一次將他帶去神山,那也是他第一次見綾汐。少女坐在神山竹簾後,大祭司在教她繪印。
他心中惡意滿滿,卻對上一雙好奇清亮的目光。
綾汐很美,眼神也很幹淨。
梵琰過了許久,露出一個羞怯的目光。他在神山待了五年,父親說讓他好好哄著綾汐,和她培養感情。
可許是因為比他大幾歲,反倒是少女哄著他。
她對他極好,念及他背井離鄉,好幾次梵琰故意折騰她,她不知道看沒看出來,幾乎都由著他。
大祭司說他是個壞種,綾汐也肅然護著他:“姑姑慎言!”
漸漸的,梵琰確實對她有了那麼點微妙的感情。但他心裡冷冷地想,隻有一點。
世間神血隻剩兩滴,分別由兩族守護。一滴主生,在長蔭族,一滴主殺,在銜琴族裡。
之所以三界奉長蔭為主,讓他們住神山,是因為上古遺留的所有神器和魔器,都在長蔭的手中,多年來,長蔭一組能人輩出,代代聖女還會養護冰蓮。
要扭轉這樣的地位,隻要將神器和魔器納入掌中便好。
於是梵琰做了第一件改變命運的事,他利用綾汐的信任,闖了神山禁地,盜取了神器。
他永遠忘不了那一日,綾汐不可置信的目光。
後來東窗事發,他那個愚鈍的父親卻不肯接受他盜來的至寶,主動將他扭送去神山認錯,神器亦重新封印了回去。
長蔭族人要對他施以懲戒,犯下這樣的滔天大罪,父親都沒法開口保他。
梵琰冷笑,視線掃過懦弱的父親,掃過憤怒的長蔭族人,最後落在臉色蒼白的綾汐聖女臉上。
少女望著他良久,說:“讓他走。”
梵琰的笑僵在眼中。
那日以後,境地破碎的結界、被摧毀的古樹,那少女一年年親自補起來,彌補他的罪過。
梵琰被父親關在族裡,以為自己不在意,可是午夜夢回,他總能夢到當年偷聽綾汐和大祭司對話的場景。
大祭司說:“卦象顯示,此子不祥,心思陰戾,生來不仁。”
年輕的聖女一席月白衣衫,喝止姑姑:“人為何以卦象而論,他什麼都沒做,怎能定罪。”
她已經有了君主之風,彎起袖子寫文書。
“母親當年告訴我,來長蔭聯姻的男子,本就不易,在族中多受排擠,若長蔭神山也不是他的家,他還有何容身之處。”
“他既是我的人,我便護他一日,他若實在不喜我,將來我把他送回家便是。總歸這場婚約,一開始對他來說,就意味著虧欠。”
大祭司嘆氣,不再說什麼。
那日他躲著,面無表情地聽,不覺得有什麼,今夕在牢中,收到了長蔭的解契書,他才知道,失去了什麼。
從今往後,婚嫁各不相幹。
他在黑暗中舔舐了許久發疼的野心,第一次有幾分茫然。
父親將他放出來那一日,已是數年後。多年牢獄之災,他變得更加溫和,更會偽裝。
當他提出,要親自去長蔭神山道歉的時候,父親看他一眼:“不必,聖女不在神山。”
“她去了哪裡?”
“人間。”父親神色復雜,“她已經成婚了。”
梵琰的笑容還掛在臉上,掌心卻已經捏出血來。父親嘆了口氣:“今後好好的,你到底是徹琴少主,別再幹糊塗事。三界之主,並非什麼好的名號,能力越大,責任便越大。”
“長蔭良善,聖女歷來果敢,待人也寬和。這樣平和的日子不好嗎,為何非要爭個高下。”
但梵琰這一輩子都在爭。
他爭來了屬於自己的少主之位,爭來了少時想要的自由,亦成功地偷到過神器,想要的,為何不爭?
他隻是恨,恨父親無能懦弱,當初若接受自己帶來的神器和魔器,是不是今日,自己就是三界之主。
失去的東西也能回來,比如一族的榮光,比如……神山之上,那被他背叛過的女子。
但梵琰亦能等。
他總能等待她的夫君死,等到神器盡歸自己這一日,等到成為真正的三界之主。
幾年間,他像個陰暗窺伺者,看著那年輕的凡人成為治世之能臣,平八國之戰亂,一路登上首輔的位置,看著綾汐同他恩愛如斯,舉案齊眉。
更糟糕的是,綾汐很快懷了孕。
知道這件事的時候,梵琰神色出乎意料的平靜。
第二個月天氣晴好,長蔭發生了一樁不大不小的動亂,聖女匆匆回返,再回去後,聽到的就是年輕首輔病死的消息。
那凡人本就身體不算好,病死……很正常不是麼。
然而那晚,梵琰臉上挨了一個重重的耳光,身上被她的靈力洞穿了數道傷口,他匍匐在她腳下,一邊喘氣,一邊想笑。
你也傷心?那不很公平嗎。
若非父親求情,綾汐又沒有證據,他亦抵死不認,顧及兩族開戰,梵琰那一日就會死在綾汐手中。
少時,當那個少女從簾後好奇滿懷喜愛地探出頭,他從沒想過有一日,她隻想殺他。
綾汐的殺心不減,然而比私仇來得更快的,是神山之下邪魔即將蘇醒面世,萬年寧靜面臨被打破,人間四處瘟疫橫行,餓殍遍野。
那時候,綾汐已經是神山之主了。
一滴主生的神血,她散去人間,又帶著族人,將世間邪氣封印在神山,決意以身徹底消滅邪魔,阻止邪魔面世。
並非封印,而是消滅。
自此,哪怕世間再無古老的靈族,但可保世間永遠太平。
銜琴族人亦紛紛響應,悍不畏死。
其中就包括他的父親。
梵琰冷眼看著他們大開陣法,當真殺了剛蘇醒的魔神。
他看著聖女消散,神山傾塌,往後世間卻再不會有邪魔。
寧和盛世,似乎近在咫尺,世間亦不會再有靈修飛升。
隻待最後一滴主殺的神血滴入陣中,三界邪氣便可盡散。梵琰的手,穿透了父親的心髒,握住了那滴神血。像當年殺死親弟弟那樣,殺了自己的父親。
神山滿目瘡痍,他一步也不曾回頭,漫天的魔氣在他身後肆虐。
他跌跌撞撞,大笑離去。
世間再無魔?
你們早該相信那個卦象,有人生來便是魔啊。
他找遍整個神山,亦沒找到那個被大祭司帶走的女嬰。
梵琰吞吃了無數邪魔,強大自己,漸漸發現不可控,神智越來越不清醒,這才隻能圈出渡厄城,將邪祟困住,不讓靈修滅亡,尋找純淨肉身。
他成了邪魔,再無法進入綾汐重新修好的神山禁地。
三千多年,梵琰有時候會想到她,有時候會想到那個出生沒多久的嬰孩。
他會殺了那女嬰嗎?
不,至少,殺那個孩子之前……他想先看一眼。
如果當年他不曾盜神器,他和綾汐的孩子,是不是就長這個樣子。
他們的女兒,亦是三界之主。
可是沒有如果,從他少時第一次將弟弟殺死,就走上了一條不甘的不歸路。
三千多年過去,他哪裡還容得下後悔。但凡有一絲後悔,便會猶如跗骨之蛆,叫他肝腸寸斷。
因此,當靈帝看向面前的少女時,仍舊面色冰冷,聲音森然:“難怪本尊遍尋你不得,原來早被抽走半縷魂息。”
如今站在他面前的,卻是完完整整的長蔭族人,帶著她的傳承,和大祭司封印的記憶。
湛雲葳額間銀白印記漸漸顯現,眸光清冷,她冰冷道:“罪人梵琰,跪下伏誅。”
梵琰無力跪在她身前時,想到很久很久之前那一晚,亦是這樣的局面。
那時候綾汐就要殺他,隻不過父親保住了自己,族人護住了自己。
三千年過去,他沒有飛升,他早就一無所有了。
梵琰看著她,嘴角帶著陰毒的笑意。
“你以為你吸納的,是主生的神血?我死了,你也得陪葬。”
湛雲葳的神色卻無波無瀾,她解開魂息,就看見了大祭司留給自己的真相。她知道這意味這什麼,她以御靈師之軀,扭轉乾坤,吸納了主殺的神血。
轉為創世之力,反哺腳下的土地。這神血能滅盡天下邪氣,梵琰尚且不敢吸納,她一人之軀,如何能承受得住?
然而,湛雲葳回眸,在她身後,無數的人得救,包括她的越大人,透明的手指漸漸恢復了原樣。
本就是夏日,陽光出來,無數的花草也開始生根發芽。
她眼裡的冰冷消失,帶上笑意。
這就很好,她在意的人都好好活著,越大人也能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