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亦濃有些想笑,又莫名想哭。
可是她比文循還糟糕,她已經十年不會哭了,最後一滴淚,都在死前留盡。
命劍消散,徹底刺入文循心髒。他嘴角流出紫色的血,卻恍然未覺,牽著她下樓。
秋亦濃跟著他走。
這條回家的路好長,長到他們走不出見歡樓,文循的軀體已經維持不住。
他說:“你說家裡燉了蓀靈湯,我以前從不喝,今日卻想嘗嘗。”
秋亦濃終於流出淚來,她抿了抿唇,想說早沒燉了。
然而她輕輕道:“嗯,你先去,我隨後就來。”
牽著她的手慢慢消散,她聽見文循在世上最後說的一句話。
他說:“對不起。”
對不起,亦濃。
隨著他身影消散,一本百殺菉慢慢浮現,秋亦濃伸手接住百殺菉,世間唯有愛與恨,無法衡量和原諒。
第73章 追兵
別傷害他,別再留他一個人。
曲攬月站在外面,撐傘望著見歡樓。
她原本並不對秋亦濃成功抱有期望,也早就做好了進去救人的打算,卻沒想到,衝天邪氣竟然真的慢慢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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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第一次見如此壯觀的邪祟死亡場面,亦是第一次見束手就擒的邪祟。
渡厄城最大的魑王啊,就這樣無聲無息,靜默地死在了這個夜晚。天地間全是消散的邪氣,濃黑的色彩幾乎蓋住了血月。
藏在暗處的邪祟也感到震驚,紛紛看著這一幕。
沒人能理解除了城主外最厲害的祿存王,為何會變成脆弱的修士模樣,將心髒送到自己命劍前。
而此刻見歡樓內,秋亦濃默默注視著文循消散在天地間。
掌心依稀還能感覺到文循手指的觸感,邪祟是沒有體溫的,冷冰冰一片。
這樣一個連溫度都不存的怪物,保持原貌等了她十年。
秋亦濃將百殺菉放進懷中,喚醒了體內的湛雲葳。
湛雲葳道:“你別動,我試試替你斂住殘魂。”
秋亦濃知道她仍想救自己,她語調上揚,似乎又變回了禁地中無憂無慮的玉珠。
“湛小姐,沒用的,十年前我的魂魄就該散了,是你家的閣樓收留了我。靠著一息念想,我才撐到了今日。”
湛雲葳也知道秋亦濃這樣的情況,回天乏術。
她語調溫柔:“那你要不要回家去?”
她知道,秋亦濃和文循在渡厄城也是有一座宅院的。縱然救不了她,她也想送秋亦濃回家。
秋亦濃吸吸鼻子,說:“你真好,多謝你的好意。你知道嗎,我出生的地方在靈域一個小小的村落,叫白梨村。原本也不是什麼大家閨秀,十六年才被我爹那個混賬接回去,用來成全秋靜姝的名聲。”
她盤腿坐下,準備將靈體還給湛雲葳。
人之將死,秋亦濃知道,自己若再不說,這些話永遠都會埋在心裡了:“第二年我就嫁給了文循,成為了他的道侶。他挺好的,明明恨死我了,卻從不曾傷害過我,起初他傷重,還總是被我欺負。”
湛雲葳不知如何安慰她,隻得靜靜聽著,感受著秋亦濃的消散。
“那個時候文循失去了靈丹,又失去了秋靜姝,便沒了活下去的念頭。一直是我在強求,強求他好好活著,他變成邪祟以後,也是我騙他,秋靜姝會來看他。”
“可我知道,那個人不會來的,興許文循也知道,所以他總說我是個巧舌如簧的騙子。”秋亦濃低聲道,“時至今日,我仍在騙他,說要帶他回家。”
“他信了,所以死在了我手中。”她頓了頓,有幾分哽咽,“然而我們哪裡還有家呢。”
靈域的永寧郡不是他們的家,渡厄城的宅院亦開始淡忘在記憶中。
歸於天地,歸於塵土,才是他們最後的去處。
湛雲葳感覺到秋亦濃的靈魂退出自己身體後,徹底消散。
“湛小姐,這世間要是沒有邪祟就好了。”
那樣,就算文循沒了靈丹,她也可以帶他回白梨村,安然度過一生。
湛雲葳抓不出秋亦濃的魂魄,隻能感受著秋亦濃的魂也消散在天地之間。
她替他們感到難過。
時至今日,無論文循多愛秋亦濃,卻已經晚了。
如今卻無暇感慨,湛雲葳將靈識與靈體融合。
窗外狂風大作,吹得見歡樓的窗戶闢啪作響。湛雲葳清楚,渡厄城最大的魑王一死,其餘藏起來的邪祟便會出來了。
身懷百殺菉的自己,無疑是個香饽饽。
湛雲葳隻能祈禱靈識貼合身體更快一些,讓她盡快有自保之力。
失去靈體的控制太久,她現在感覺識海微微震蕩。
整座見歡樓頃刻被邪祟包圍,幾乎成了一座鬼樓。
片刻後,魂體相融,湛雲葳再睜眼,看見眼前陌生的地方,眼中閃過一絲迷茫。
懷裡硬邦邦,她摸出來一看,一個通體漆黑的法器被安放得好好的。
她不認得百殺菉,卻莫名覺得它很重要,連忙帶著它,躲開邪祟的搶奪。
曲攬月攔住見歡樓大半邪祟,結果一回頭,就看見湛雲葳帶著百殺菉,飛快消失在了血月之下。
饒是曲攬月自詡聰慧,一時也分不清這是什麼情況。
湛雲葳逃出見歡樓,邊隱匿身形便分析如今是怎麼個事,她為何莫名其妙到了渡厄城,還被所有的邪祟追殺。
身後大小邪祟,看上去密密麻麻,幾乎要吞沒她。
難不成越之恆為了報復嚇唬她,把她流放到這裡來了?
湛雲葳這樣懷疑,並非沒有道理,這是和越之恆成婚的第三年。
去年越之恆沒有帶回百殺菉,被靈帝懲罰了好一陣子,待噬心之痛過去,他又出去屠殺入邪的百姓了。
她難免鬱悶,惡人遺千年,怎麼噬心之痛就沒痛死他?
今年他更少回越府來,幾乎徹底宿在了徹天府中。
兩人已經一年多沒再宿在一處,真正意義上的相敬如冰。
但一旦有什麼動靜,這心狠手辣的王朝鷹犬,總能第一時間知曉,仿佛在她身上安了什麼不得了的眼睛。
三年中,裴玉京數次試圖救她,卻往往在來的路上,就被黑甲衛和徹天府設伏,每每仙門損傷慘重。
湛雲葳日日都在心裡詛咒越之恆,他明明都不在身邊,卻對一切了如指掌。
時日長了,她便覺得不對勁。
最後一番努力,終於讓她發現越之恆有一件作弊利器,他制成了洞世之鏡,貓捉老鼠一樣冷眼看裴玉京來救她。
“……”
好好好。
於是今年除夕,越之恆再回府時,湛雲葳決定先毀了洞世之鏡這破玩意再說。
平日裡洞世之鏡就在越之恆身上,她手上戴著困靈镯,想奪過來幾乎沒有可能。
但卻並非完全沒有機會。
她觀察了許久,發現每三月,越之恆會去一趟後山的望月池。
泡過池水之後,他總會虛弱一些,這是他身上的一個秘密,古古怪怪的。
她沒法用靈力,便花了數月,以地為符紙,以血為朱砂,在池中畫了一個禁錮的符咒。
起初湛雲葳還有顧忌,怕他用洞世之鏡看到自己在搞小動作。後來她試探了幾次,發現越之恆的洞世之鏡,隻看仙門動向,根本不屑看她平日做什麼。
湛雲葳放下心來,若能成功,她毀去洞世之鏡,便有希望。
越家的除夕總是冷冷清清,自啞女死後,二房還會過除夕,越之恆回來,卻連飯菜都得重新做。
——湛雲葳是不會命人給他留晚膳的。
越之恆總是傷害裴玉京和仙門,她本就厭他,兩人吵過幾次後,越之恆後來用膳都在書房。
除夕夜他回來,用過晚膳,便去了後山。
湛雲葳等了好一會兒,也悄悄跟了上去。月色如緞,湛雲葳遠遠便看見望月池周圍泛出淺淺的白色。
她心中大喜,知道符生效了,當即也不顧上越之恆沒穿衣裳,跑到望月池旁去。
她掃了越之恆一眼,他臉色蒼白,仿佛在忍受著什麼。睜著那雙冰冷的眼睛,冷冷看著她。
說來奇怪,這些年來,對著他什麼負面情緒都有過,但湛雲葳其實不太怕他。
她冷下語調:“看什麼看!”
湛雲葳也不和他廢話,去他脫下的那堆衣衫中找洞世之境,她扔開外袍和腰帶,看見他褻褲的時候頓了頓,一臉嫌惡,撿起樹下掉落的樹枝挑起來扔開。
一開始她出現,越之恆還不知道她處心積慮想做什麼。
看到她翻找,他才意識到湛雲葳在找洞世之鏡。
他冷眼看著,也不出聲,今日恰巧洞世之鏡被他放在了徹天府中,她能找到才是本事。
看見褻褲被她一臉嫌棄地用樹枝挑開,仿佛碰一下都嫌髒,越之恆眼神更冷。
湛雲葳渾然未覺,根本不看他,找不到才發現事情的嚴重性,她不得不去池子邊,以樹枝代劍,指著他:“洞世之鏡呢?”
越之恆閉上眼,懶得理她。
等他出去再和她算賬。
陰兵所需的冰蓮之氣越來越多,他如今不得不再來望月池,強行催發冰蓮血,時間不多,池水如腐蝕血肉,疼痛不堪,越之恆不想和湛小姐小打小鬧。
到如今裴玉京和仙門救不出她,是他們沒本事。
湛雲葳的符確然能困住他,越之恆沒想到她沒了靈力還能做到這個地步,她倒是有本事。
湛雲葳見他不理自己,忍無可忍,她本就不想待在越府了,又不想碰他,更不想自己看到什麼惡心東西,盯著他的臉,用樹枝狠狠戳他:“說話。”
那樹枝點在胸前,腰腹,越之恆悶哼了一聲,睜開眼,一言難盡地看著她:“拿開。”
湛雲葳沒覺得有什麼不對,她以為越之恆終於要發火了,冷聲道:“洞世之鏡給我,否則……”
“你當如何。”越之恆冷笑,“殺我,你做得到嗎。”
湛雲葳從衣襟中掏出一堆符,全是撕碎衣衫用血畫的,長玡山主便是最好的符修,她跟著爹爹學了不少。這些符咒入水即化,能令人痒痛難當。
她知道越之恆不怎麼怕痛,但沒人能受得了噬心的痒。
符紙一張張入水,越之恆始終冷眼看她,不為所動。良久,他語氣帶上冷怒之意:“你最好也能承受我將來回敬之時。”
湛雲葳抿唇,本就水火不容,她下定了決心,自是做好了越之恆報復回來的覺悟,因此不懼威脅。
她隻是困惑,為何符咒會沒用。
念及此,她伸手,準備探一探池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