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沒有念過書,不曾去外面看過。也不知什麼是權臣,什麼是人人痛罵的奸佞。記憶中隻有地宮和禁地數十年如一日的關押。
啞女的心裡,她和越之恆還是依附著越家存在的。
湛雲葳猜到幾分她的心事,拉著她坐下:“你放心,掌司大人如今很厲害,不是越家在供養你們,是他在照拂越家。”
啞女漸漸放松了一些。
湛雲葳告訴她:“你不必覺得虧欠,本來也沒有把人圈禁在府中,卻又不管死活的道理。你要好好的,掌司大人在外面當值才會放心,今後如果缺什麼,你可以來前院找掌司大人,或者也可以和我說。”
啞女看著弟妹,笑盈盈地點頭。
湛雲葳又提起了念書玉簡的事,然而這次啞女臉色變了,沉默搖頭,不論如何也不應。
倒還真叫越之恆給說中了。
湛雲葳隻得試著道:“可是越掌司需要你今後幫他掌中饋,除了你,越府沒幾個人對他真心。”
——不是有你嗎?
湛雲葳頓了頓:“我和掌司大人不是真正的道侶,早晚會離開的。”
啞女雖然早就從越之恆口中聽過一次,如今仍是覺得黯然。
——弟妹,你能不走嗎?
湛雲葳心想,那越大人得多糟心啊,他既不喜歡御靈師,也不想一輩子睡地上。
她最後還是留下了玉簡,學不學隻能看啞女自己的選擇。
上輩子和這輩子的走向明顯有了很大區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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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白蕊的出現,以及自己提前將湛殊境等人救了出去,如果她沒猜錯,不久後湛殊境和裴玉京就會回來救他們。
如果這次能成功,她就不會再回越府了。
第二日就是花巳宴,宮中舉辦花巳宴,民間則過花巳節。
一大早整個汾河郡煥然一新,四處扎了彩綢,連汾河之上,也多了許多精美的畫舫。
越之恆以前隻聽說過這個節日,但他從學藝到後來為王朝辦事,花巳節都與他沒太大關系。
一大早宮中的玄烏鸞車來越府接湛雲葳和二夫人。
而越之恆今日也要出門。
湛雲葳注意到,越之恆久違地帶上了辦事的鬼面獠牙面具,那條詭譎冰冷的鞭子也被他系在了腰間。
她心裡一沉,意識到想必又有人入邪,即將或已經變成邪祟。
——越之恆要去殺人。
每逢這種時候,徹天府所過之處,必定血流成河。
王宮的玄烏車很高,往往得由御靈師的道侶攙扶一把。湛雲葳看著自己曳地的羅裙,在想該怎麼往上爬。
身後一聲冷淡的“得罪”,她腰上被人託舉了一把,輕松放上了玄烏車。
那時候天光還未大亮,湛雲葳低頭看過去,隻看見那帶著獠牙面具的男子,把她帶上玄烏車後,頭也不回地走向青面鬼鶴。
徹天府衛分成兩路,一路護送湛雲葳和二夫人入宮,一路跟著越之恆去殺邪祟……或者百姓。
殺伐冰冷之氣在空中無形彌散,甚至衝淡了今日花巳宴的氛圍。
湛雲葳注視越之恆的背影,除了腰間還殘留著越大人掌心的溫度,他又成了那個人人懼怕,殺人如麻的徹天府掌司。
青面鬼鶴離開,她收回視線。心中也明白,一旦踏出越府,已經開始熟悉起來的人瞬間會變得陌生。
與汾河郡晨時的殺伐不同,王宮此時觥籌交錯,歌舞升平。
花巳宴隻邀請御靈師,為了防止他們被冒犯,王宮這一日到處都是禁衛,不許靈修出入,違者嚴懲。
三皇子在自己少時住過的宮殿裡徘徊,看了眼天色:“澈先生,你有把握嗎?”
他昨夜冒險潛入以前住過的宮殿,若成了事,就算被父皇重罰,他也沒有什麼怨言。可若不成,在這樣的日子擅闖宮中,那真是偷雞不成蝕把米。
澈先生面龐隱在鬥篷下,道:“殿下大可放心,今夜我會將湛小姐帶進你的宮殿。”
澈先生沉吟。
今日徹天府衛進不了王宮,王城西郊外,又有一個村子被他的人催化,提前變成了邪祟。
徹天府的人殺邪祟都來不及,越之恆今日沒法來宮中接人。
聽澈先生話中的篤定,三皇子放下心來。
他們在宮殿之中,遠遠能聽見御靈師們的笑聲、與樂器聲。
三皇子不由好奇:“澈先生安排了人?”
“不,我會親自去一趟。”
宮中的花巳宴遠比仙門的還要熱鬧,到處都是盛放的奇花,與精巧的琉璃燈盞。
湛雲葳得了越之恆的好處,也沒有故意落他的面子,但凡有夫人過來結交,她都笑吟吟地聊上幾句。
王後召她過去說話,她也得體地應對了過去。
湛雲葳生得好,性情也好,隻要她願意好好應對的時候,很是招人喜歡,很快,不少御靈師都願意同她玩在一處。
酒過三巡,御靈師們聚在一起,紛紛說起了自己道侶。
有女子粉面含羞:“我家夫君高大威猛,卻心細如發,待我體貼,成婚三年,從未對我說過一句重話。”
“我家那位,前日剛得了陛下嘉獎,陛下賜了封地,明年就會上任去商翌當城主。”
湛雲葳撐著下巴,飲茶傾聽。
起初畫風還好,幾輪下來,大多都誇贊道侶的溫柔小意,一位奇女子卻開了不同的頭,她道:“我夫君……龍精虎猛,異於常人,奴家夜裡十分辛苦。”
表面抱怨,實際媚眼含春,讓一些人暗暗攥緊了帕子。
湛雲葳一口茶水險些嗆在喉間。
另一人低聲接話笑道:“我夫君麼,十八般技藝,均通一二。”
既然開了頭,就沒人把這“技藝”當做真正的技藝。
眼見一個比一個過分,不管真的假的,每人都在暗暗較勁,誰也不肯落了下風。
最後到了湛雲葳這裡,所有人看向她。
她們都很想知道,成了婚的徹天府的掌司,到底是個什麼樣。
夫人們平素隻遠遠見過越之恆,這位王朝的新貴,陛下面前的大紅人。越之恆雖然看著有禮,可比起他表面的客氣和溫潤,殺伐狠決的名聲,顯然流傳更廣。
這樣一個人,私下裡使如何和道侶相處的呢?
湛雲葳放下杯子,隻覺得掌心都麻了麻,頂著所有人好奇期待地目光,她嘆了口氣,隻能念一開始打好的腹稿:“我夫君,容貌俊朗,性情溫雅,進退有度,為人大方。”
湛雲葳愣是將不對勁的話題,給掰了回去。
夫人們還等著下文,見她不語,出聲道:“就沒旁的了麼?”
湛雲葳知道她們想聽什麼,但本來她和越大人清清白白,也沒發生過什麼,他究竟如何她不清楚。
退一萬步說,她沒想到王朝的夫人們會這般開放,連閨中之樂也要比個高下。
仙門的花巳宴,明明一個比一個正直。
旁邊一位年長些的夫人笑道:“你們就別逗趣越夫人了,她上月才成婚。”
天色漸漸暗下去,御靈師們也三三兩兩離席。
有宮婢舉著宮燈,來替湛雲葳和二夫人領路。
湛雲葳和二夫人一同往宮門外走,路過花園的湖,湖面上到處亮著宮燈,湛雲葳不經意瞥了眼,卻沒在湖中看見自己的影子。
她頓住腳步,心中沉了沉,莫名覺得此時的場景很熟悉。
二夫人見她不走了,疑惑回頭。
湛雲葳看著前方的宮婢,宮婢似乎根本沒意識到不對勁,不知何時,像個傀儡一樣,被人扯著向前走。
二夫人拉住湛雲葳,反應過來道:“不對勁,我們快走,去找徹天衛!”
她沒有被鎖住靈力,壓迫感傳來的那一刻,二夫人試著拽住湛雲葳躲開,腳下八卦陣法亮起又熄滅,她一抬頭,發現自己拉住的哪裡是湛雲葳,明明是一截枯枝。
而湛雲葳方才站的地方,哪裡還有人影?
湛雲葳雖然沒有靈力,感知卻還在,她也試圖推二夫人躲開,卻踉跄了一下,腳下藍色八卦亮起,她險些撞到來人懷裡。
湛雲葳看清那陣法,就知道不妙,來人至少也是八重靈脈,世間少見的陣法天才。
宮燈下,面前的人隱在鬥篷中,笑著扶住她肩膀:“小姐站穩了。”
湛雲葳隱約覺得這聲音有些耳熟,正要抬頭看他的臉,頸後一痛,沒了知覺。
暈過去之前,她憤憤心道——
越大人,你先前放我身上的東西最好有用!
宮殿內,三皇子已經等得不耐煩,眼看宮門就要下鑰,澈先生還沒回來,他幾乎要忍不住冒險出去尋人時,卻見澈先生回來了。
三皇子看清澈先生懷裡的人,驚喜道:“成了?”
“澈幸不辱命。”
澈先生將湛雲葳放在一旁的床榻上。
三皇子知道這門客厲害,但沒想到這樣有手段。在自己府中快三年,自己竟然從沒發現這樣好用的人才。
三皇子幾乎想要大笑,望著床上楚楚動人的美人,還不是到了他手裡,不枉他昨夜冒險將澈先生帶進皇宮。
今夜過後,就算父皇把他打得半死,或者發配到邊緣地界,他也認了!
他拿出懷中紅色靈蝶,打開盒子,用靈力迫那靈蝶飛入湛雲葳額中。
床上少女似乎有些不適,淺淺蹙眉。
三皇子目露垂涎,果然是最好的美人,就算蹙眉也這樣好看。
可惜他還是起不來,隻能借助那隻白色靈蝶。
他拿出白色的盒子,頭也不回地對澈先生道:“行了,先生暫且離去吧。今晚是我洞房之夜,先生勞苦功高,明日你要什麼與我說,我都成全你。”
眼見那隻白色的靈蝶要飛出。
身後的人說:“什麼都可以成全,倘若我要殿下的命呢?”
什麼!
三皇子還沒來得及反應,一枚冰菱從他丹田處穿透,他瞪大眼睛,低頭望著那冰菱,死不瞑目。
一隻手施施然蓋住他手中的盒子,收在懷裡,推了推他,三皇子應聲而倒。
澈先生踢了他一腳:“蠢物,你也配玷汙她?”
在宮中劫走越之恆的夫人,又死在“冰菱”之下,越之恆脫不了罪。
靈帝得知後,豈能容越之恆活命。
澈先生上前幾步,抱起沒有意識的少女,憐惜道:“小師姐,澈帶你離開。”
明月高懸,耳邊有風聲呼嘯而過。
湛雲葳有意識的時候,隻覺得渾身燥熱,如百蟻撓心,有人在背著她趕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