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皇子皺眉,還沒反應她話中何意,胸前被打入一張符紙。
他隻覺眼前一黑,失去了身體的知覺。
暈過去之前,他看見眼前少女抬手,擦了擦朱唇上反噬的血跡。
明珠熠熠光中,她淺慄色的眸,被痛色侵蝕,卻被她強壓下去。
三皇子第一次意識到,當年宮宴,就算沒有裴玉京,沒有她父兄,她也不會被任何人欺辱。
他心裡,第一次後悔低估了御靈師。
管家本以為今晚終於可以睡個好覺,然而當他剛下令關上府門,朱紅大門被人一腳踹開。
管家大怒:“何人如此大膽,敢在皇子府放……”
後半截話,硬生生被他咽了回去。視線所及,是一片精致的憫生蓮紋,然而這憫生蓮紋上,還沾著新鮮的邪祟血跡。
紫色的血明明看上去不祥可怖,綴在來人的衣角,卻似暈散開來、悽絕美豔的花。
管家愣了愣,整個王朝皆知,隻有一人會在衣衫上刻憫生蓮紋,但並不為憐憫眾生,隻為止泛濫的殺意。
果然,他抬起眼睛,看見一張再熟悉不過,令人畏懼的臉。
若非聽聞此人近些年的手段,誰也不會將這樣一個模樣出色的人物,與徹天府掌司聯系起來。
管家不免有些畏懼,但多年的仗勢欺人,惡事做盡,讓他心裡尚有不少底氣,想著此人再棘手,恐怕也不敢在皇子府動手。
“越之恆,你大半夜帶人擅闖三皇子府邸,不把王族放在眼中,意欲何為?隻要你速速離開,三皇子想來不會與你計較。”
他自認這番話說得相當寬容,卻見徹天府眾人,聞言譏诮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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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眼前的越之恆,也目露嘲弄之色看他。
下一瞬,府中驚叫連連,隻見管家人頭落地,到死,跋扈的神情還定格在臉上。
越之恆收回自己的法器,那是一條冰藍色蛇形長鞭,說是鞭,細看卻分成二十三節相連,每一節撰刻著不同符文,其形詭譎。
他在輕描淡寫間殺了人,卻開口:“仙山逆黨逃竄,越某為護三皇子殿下安危,不得不入府搜查,多有得罪。”
話說得謙和有禮,甚至隱含笑意,兩邊的府兵卻心生恐懼,如潮水退開,眼睜睜著徹天府的人闖入府中,無人敢攔。
烏鴉掠過枝頭,明月漸漸隱入雲中。
燈火通明的皇子府,在此時驟然升起一處震顫紅光,正是符咒索引之氣。
誰會在皇子府引動符咒?
越之恆抬眸,神情若有所思,大步朝那處走去。
湛雲葳在三皇子腰間,找到了她想要的匕首。
這世道,遠是兩個極端。邊遠郡縣的平民衣不蔽體,提心吊膽躲避邪祟,王族卻生在溫柔錦繡之中,用的匕首都嵌滿了靈石。
窗外便是那片湖,隻要雲葳殺了三皇子,被抓住前從湖中跳下去,興許還有一線生機。
但這也是條不能回頭的路,如果今夜沒有逃掉,王朝靈帝便不會像現在這樣,因她是個御靈師而留她一命。
心念流轉之間,雲葳咬了咬唇,已經做下決定,她握住匕首,對準三皇子的丹田處刺了下去。
卻不料並未刺破三皇子的皮膚。
眼前一隻冷白修長的手握住匕首,使她不得寸進半步:“湛小姐,謀殺皇子,不想活了?”
雲葳抬起眸,從不曾想過,自升平十四年的生死永別後,有一日自己還會再次見到越之恆。
她不記得他的模樣,腦海裡唯剩他被折磨得形銷骨立後,卻仍舊平靜猖狂的神情。
這樣一個壞事做盡的人,靈丹卻灼灼發燙,似要融化那場大雪。
此刻,記憶中他已然褪色的模糊容顏,在眼前逐漸變得清晰,取代了那場大雪,重新染上色彩。
那些後來剝奪他生機的東西,此時通通還未加諸於他身。
眼前這人看起來更加年輕,眸色也比後來更加銳利,雲葳記得,這一年的越之恆,在王朝目光無人,風光無兩,人人畏懼。
越之恆不容置喙地扣住她腕間的困靈镯,迫她松手。湛雲葳隻覺手中一麻,已經被他取走手中匕首。
他救下了三皇子。
她不由望向這人,想起他後來被陳列的那些罪孽,其中就包括把陛下的子嗣殺得幹幹淨淨。
比起不想活,他明明比自己猖狂得多吧?
後來想殺三皇子,如今卻又偏偏要救。這樣一個人,根本沒有忠誠可言。
雲葳對上他的視線,才發現越之恆也在打量她。
對他來說,這恐怕是他第一次見到自己。
卻並非三皇子那樣的目光,也不帶靈衛看御靈師的輕慢,僅僅是看一個不安分、麻煩他大半夜來尋的囚犯。
越之恆看她一眼,便淡淡移開視線,對著外面道:“來人。”
沉曄帶著徹天府的部下進來,越之恆吩咐道:“捆了,扔回詔獄中去。”
雲葳轉眼被捆得嚴嚴實實,身體傳來的桎梏感,隱約發疼。
她試著掙了掙,卻發現徹天府捆人的繩子,竟然是用來捆靈修的法器。
這樣的捆法下,什麼符咒、陣法,通通不好使。
“……”
來自越之恆的惡意太明顯,她忍不住看了一眼那人。
萬千燈火下,越之恆神情沒有半分異色,一眼也不曾看向被押走的湛雲葳。
仿佛八年後,將靈丹剜出,於風雪中給她的那個人,從來隻是一場錯覺。
第4章 嫌命長
去扛她那劍仙未婚夫的劍
卯時,天將明,越之恆回府換了一件衣衫,便帶著沉曄去王宮覆命。
他掌心添了一道新傷,空氣中隱有些許血中帶來的冰蓮氣息。但越之恆並未上藥,對此不甚在意。
沉曄跟了他多年,知道他對別人狠,對自己也狠。
他看一眼越之恆袖口沁出的點點血跡,不知道掌司大人痛不痛,反正他看著那傷,覺得挺深。
沉曄還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御靈師,心裡有些驚奇。
他印象中的所有御靈師,無不嬌貴,脆弱,需要靈修好好保護,畢竟靈修都得靠御靈師們活命。
從沒人會教御靈師殺人,因此大部分御靈師連握刀都不穩。
但昨晚那少女,如果他們去晚一點,她恐怕真的就成功殺了三皇子!
雖說三皇子那草包死不足惜,但人是從他們徹天府監管下帶走的,陛下追責,他們也脫不了幹系。
“大人與那湛小姐是舊識?”到底沒忍住,沉曄還是問了出來,他知道,大人對沒有價值的東西,一向懶得分眼神。
但昨日,越之恆注視那少女有好一會兒。
要說因為她長得美,那的確,沉曄不得不承認,裴玉京那未婚妻漂亮得出奇。但王朝歷來不乏美人,官員也諸多私德敗壞,豢養男寵女姬比比皆是。越之恆不好狎昵一途,好幾次張大人送了美人來,大人都直接讓他滾。
那就隻有一種可能性,此女是大人的故人?
越之恆想起多年前,第一次見到湛雲葳的模樣。
她桃腮微粉,像三月開在枝頭的花。長睫鴉黑,輕輕顫動著,一雙水亮的眼,帶著淺淺的慄色。人不大,蹲下來看著他,肅然問:“你為什麼偷東西?”
越之恆回答沉曄說:“不算舊識。”
“不算”這兩個字微妙,令沉曄愣了愣:“那可是有所淵源?”
越之恆語調冷淡嗤笑:“淵源?算是吧,她少時多管闲事,自以為是地打了我三下板子。”
沉曄險些嗆著。
不論如何也想不到,竟是這樣的淵源。他心中暗暗同情那位小姐,以掌司的歹……不是,細致性子,若這種小事都還記得,指不定是為了報復回去。
待會兒就要決定這群御靈師的去處,掌司會提議陛下把她指給腦滿腸肥的張大人,還是殘暴不仁的李大人呢?
越之恆沒管這屬下在想什麼。
他心中在思量一件正事,靈山一戰後,眾山掌門合力護著重傷的裴玉京,仿佛從靈域憑空消失。
越之恆帶著徹天府的人,用洞世鏡在靈域找了四天,也沒找到半分蛛絲馬跡。
越之恆猜測,他們大概率去了人間。
按理說窮寇莫追,陛下的性子也一向沉穩,可這次卻做了相反的決定。
越之恆知道靈帝這次為何沉不住氣。
無非是幾年前,司天監觸動神諭的那一卦。
卦象一出,通天鈴叮鈴作響,但後來知曉卦象之人,都陸續死去,死因不明。此事也就漸漸變成了密辛,鮮少有人提起那一卦到底佔卜出了什麼。
越之恆卻從祖父口中,知曉一二。
據說,那一卦曾書:能者既出,王朝顛覆。
放眼整個靈域,最貼合這樣資質的,莫過於蓬萊少主裴玉京。
此子天生劍骨,出生便天有異象,乃當之無愧的天之驕子。不僅蓬萊,整個仙盟都明白,他是仙門最後的希望。
裴玉京也不負眾望,其人芝蘭玉樹,六歲入道,能聞天地禪音。十二歲比試,打敗自己族裡首席大弟子。二十歲誅殺泛濫邪祟,可謂十步殺一人,千裡不留行【注】。
這些年來,他修煉一日千裡,放眼世間,成長速度無人出其左右。
這樣的心腹大患,陛下自然不會讓他存在。
因此沒找到人前,越之恆知道陛下不會放棄,最後恐怕還會遷怒他們徹天府。
他心裡有幾分煩,放眼整個王朝,如今能引出裴玉京和其餘叛黨的籌碼,隻剩下裴玉京的未婚妻湛雲葳。
偏三皇子那個草包不知輕重,滿腦子都是那點子事。
湛雲葳還是個殺也殺不得,拷打也拷打不了的嬌貴御靈師。
越之恆垂下眼睑,掩住眸中沉思。
詔獄。
諭旨陸陸續續下來,年長御靈師送去丹心閣,為王城“入邪”的權貴清除邪氣。
年輕貌美的御靈師則比較倒霉,大多被指了婚,前路不明。
王朝並未殺地牢中的靈修。倒不是多麼仁慈,這些靈修,大多是御靈師的血親或者族人,活著一日,就能用來掣肘這些御靈師一日。
雲葳的視線透過層層封印符咒,最後落在一個狼狽的男子身上。
那興許是她的軟肋——
男子被鎖了琵琶骨,一身的傷,頭發凌亂,依稀看不清原本那張俊俏的臉。
一群靈修中,隻有他是七重靈脈覺醒者,因此待遇也最殘酷,符咒幾乎貼滿了全身,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上古符修鎮僵屍。
前幾日他昏迷著,安安靜靜的,從昨日王朝下雨開始,他清醒了過來。
醒過來了卻也不願說話。
隨著一個又一個靈修被帶走,一直不說話的男子,終於忍不住沙啞著嗓子開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