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雲葳沒想到他這麼瘋,伏誅之前,竟然將靈丹取了出來。
修士取靈丹,勝於剖心之痛。
多少人寧肯魂飛魄散,也不願受這樣的苦楚。而得到他人靈丹的人,輔以法器,甚至能將他人天賦化為己用。再不濟,也能獲得強大庇佑。
湛雲葳知道,這人生來便覺醒九重靈脈,他的靈丹,不知多少人覬覦。
她忍不住揣測,他想把靈丹給誰?
啞女麼?可啞女已經死了。
那就隻有那位曲姑娘了,能讓他念念不忘,冰冷狠辣心腸裡,留下些許溫度的,或許也隻有那個女子。
他抬起頭,像是要透過眼前無盡的暗,看向大雪盡頭。
她從沒想過,這一日會從他口中,聽到自己的名字。
“長玡山主之女,湛雲葳。”
湛雲葳神色古怪,一時忘了該作何表情。
雪下得特別大,她無法透過眼前被冰雪模糊的臉,看清他說這話時,到底是什麼神情。
林間騷亂傳來,原來是被她打暈的黑甲衛被發現。
“有人劫囚,抓刺客!”
——她不得不立刻離開,靠著身上的符與法器,逃得很是狼狽。
混亂的局面裡,她忍不住想,對越之恆來說,自己明明隻是他報復仙山的籌碼。那人是不是瀕死神志不清,才會記混她與曲小姐的名字?
Advertisement
她身上帶著大大小小的傷,逃離了那片山林。
一片雪色中,山林隱在霧氣之後,天色將明。
湛雲葳再看不到那囚車的影子。也看不見那個昔日煊赫一時的王朝鷹犬、如今人人得而誅之的年輕叛臣。
寒鴉從她頭頂掠過,她蹙起眉,心裡竟然隱約湧出一絲久違的茫然不解來。
她心知自己救不了他,也從沒想過救他。三年道侶,兩人各有所愛,感情淡薄到連同一張榻都鮮少躺過。
縱然救不了這位惡名滿身的“前夫”,但其實倘若她原意,卻也能為他做一些事。
比如在他身上加一張不被留意的、取暖的符,或者替他擦去身上的髒汙。
亦或但凡多喂他一口清水。
但這一生,從不情不願成婚、果決逃離,再到他受以極刑慘烈死去,她自始至終,什麼也不曾為他做過。
第二日清晨,判臣越之恆死在了天隕臺。
人人津津樂道,小巷中孩童歡欣鼓舞。
湛雲葳循著越之恆給的線索,順利找到了天命菉。那人的靈丹一並在她袖中,燙得她肌膚發疼。
湛雲葳發現自己從未讀懂他。
不懂他當初為何選擇成為王族鷹犬,亦不懂他如今為何背叛王庭。
她在人群間穿行而過,聽王城中人對他抱怨謾罵。似乎沒人一個人記得世上大半邪祟奪舍之禍,卻也是由他平定。
風雪仍舊未停,前路未卜,坎坷難言。
湛雲葳那個時候並沒有想到,她後來雖然成功救回了裴玉京,卻也失去了可貴天賦,變成普通凡人。
臨死不甘咽下那口氣之前,懷裡那顆靈丹落下來。
她望著它,想起那個叛臣原來已經死了兩年。
人人說他涼薄卑劣,她也以為不幸成為他的夫人,想必日子難熬至極。
但如今回憶起來,竟然是她這短短一生最鮮活肆意的幾年。
窗外銀月殘缺黯淡。
湛雲葳無力闔上眼,沒有想到再睜眼,她竟然回到了十年前。
嫁給越之恆的那一年。
第2章 重回過去
她回到了升平六年
湛雲葳有意識時,窗外烏鴉叫得悽切。
一滴溫熱的水掉落在她臉頰上,有人抱著她在哭。
雲葳睜開眼,入目先是一片漆黑。月光從窗外灑進來,她才看清自己身處什麼地方。
這是一個地牢。
不大的空間裡,擠著好幾個珠花散亂的女子,有老有少。眾人靠在一起,神色委頓,有些人臉上甚至掛著淚痕。角落坐著三個清秀少年,也都臉色低落。
這樣的情況還算好,不遠處的另一個牢房裡的囚犯,顯然處境更糟糕。
刑具穿過琵琶骨,他們身上滿是血痕。
這是一群覺醒天賦的靈修,許是怕他們逃跑,不僅在地面設了陣法,牢房欄杆上也貼滿了密密麻麻的符咒。
藉著月光,雲葳盯著眼前所有熟悉的面孔,一時有些發怔。
見雲葳神情不對勁,抱著雲葳的人焦急地撫上她的額:“泱泱,還有哪裡不舒服嗎?”
雲葳視線上移,看見一張憔悴蒼白的臉。
她張了張嘴,嗓音幹澀道:“二嬸?”
華夫人見她認得人,松了口氣,眼淚也落了下來:“還好你沒事,不然二嬸得愧疚死……”
仲夏五月的夜,詔獄森冷,唯有華夫人的懷裡,尚有一絲暖意。
丹田裡的鈍痛一抽一抽,令雲葳臉色蒼白。但也正是這樣真切的痛苦,告訴她,此刻她沒有做夢。
她竟然在死後回到了升平六年。
之所以記得這麼清楚,是因為這一年發生了一件靈域動蕩的大事。
仙盟極力反對王朝誅殺邪氣入體、尚未異變的平民,王朝的靈帝卻也早就對仙盟不滿,藉著這個由頭,對仙山發了兵。決意滅仙山,奪神器。
仙山大敗,隻得無奈帶著神器“羲和劍”和重傷的仙盟少主撤離,保全最後的希望。
但自此,昔日輝煌的仙山不復存在。
這一場政變令人猝不及防,並非所有修士都成功撤離。當時來不及逃走的人,要麼死在了靈山,要麼被帶回了王朝關押。
如今牢房裡的數人,就是被關押的修士。
華夫人扶著雲葳起身,將一旁碗裡省下的水遞到她唇邊:“泱泱,來喝點水。”
清水入口,總算沒那般難受。雲葳也終於有了精力回憶現在是什麼情況。
一旁的她的堂妹、華夫人的親女湛雪吟哭聲細弱:“娘,你說大伯和裴少主會回來救我們嗎?”
華夫人冷下神色,一聽女兒講話就來氣:“不知,你別問我,大不了就是一死。”
死又怕什麼,修行時與天爭都不怕,難不成現在還畏懼王朝屠刀?
雲葳知道一向好脾氣的二嬸為什麼這樣生氣,二嬸是在恨鐵不成鋼。
靈域裡,大多數修士生來都是靈修,但往往萬人中,才會覺醒一個“御靈師”,可見御靈師珍貴。
如今的世道,清靈之氣與邪氣混雜,所有修士都可能被邪氣侵蝕,當邪氣入體,影子漸漸消失的那一刻,“入邪”之人漸漸就會被奪舍成為“邪祟”。
而御靈師雖然體質嬌貴,肉體沒有靈修強悍,卻能操控靈力,封印甚至清除邪氣!無異於靈域的希望與未來。
堂妹湛雪吟作為“御靈師”,天賦雖不算高,靈山卻向來疼愛她。
平日裡湛雪吟疏於修煉,還總是振振有詞:“有那麼多靈修在,又輪不到我一個御靈師去渡厄城救人,在靈山上能有什麼危險?”
以至於靈山被攻打的時候,這位堂妹毫無自保之力,抱著她剛出生的妹妹,哭著拽住雲葳:“堂姐救我!”
雲葳數不清自己救了多少族人,靈氣消耗殆盡,最後僅夠自保,但堂妹懷裡的嬰孩才三個月大,哭得著實可憐。
她咬牙,接過湛雪吟懷中的嬰孩,用最後的力氣,將嬰孩送入陣法之中。
後果便是,自己與湛雪吟落於敵手。
雲葳沒什麼後悔的,好歹救了自家族裡的小妹妹,細細想來,一換一倒也不虧。
隻湛雪吟被抓以後,一直哭到了現在,活似天塌下來。也不知為什麼這麼能哭?
雲葳被她哭得頭疼欲裂,輕輕吸一了口氣,出聲道:“別哭了,王朝不會殺御靈師,父親和少主總會回來救族人。”
雲葳說的確實是實話,不過這個時候,父親與裴玉京都身受重傷,命在旦夕。回王城救族人,是幾個月之後的事。
湛雪吟聽到還有希望,眼淚這才勉強止住。
但恐懼的氛圍並未在地牢中散去多少,幾乎整個王朝的御靈師都被嬌養著,平日裡保護得極好,還是第一次經歷家破人亡的慘痛。
他們內心惶惶,忍不住想:就算不殺,也不可能一直關著,王朝會如何處置他們呢?
早先,王朝不乏將犯了罪的御靈師,指給權貴的例子。
御靈師珍貴,這些權貴大多不會苛待他們,但也有少數運氣不好的御靈師,碰見狠辣殘暴之人,日子過得生不如死。
面對未知的命運,人人心中悽惶。
雲葳靠著華夫人,坐正身子。她拍了拍二嬸的手背,以作安慰。
華夫人眼中險些沁出淚來。
華夫人看著雲葳長大,知道侄女心地純善,她感念雲葳救下自己剛出生沒多久的幼女,又愧疚大女兒沒用,害了侄女雲葳。
她心裡痛苦難安,隻覺得分外對不起還流落在外的長玡山主。
雲葳知道二嬸的愧疚,前世為了幫助自己出逃,二嬸甚至死在了詔獄。
她出生就沒有母親,自幼得了二嬸諸多照拂,她從不後悔救下二嬸的幼女。
如今再走一遍來時路,她這次不會讓二嬸出事。
雲葳抬眸望去,沒想到這樣沉寂的光景下,窗外卻竟是一輪圓月。
圓月好,看上去就充滿希望。
牢中的安靜並未持續多久,一行腳步聲打斷夜的寧靜。
來人聲線上揚:“靈山餘孽都關押在這?”
外面獄卒說:“是,不知您是?”
“三皇子殿下的靈衛,殿下命我來詔獄,帶一人前去審問。”
獄卒愣了愣:“不知您要找誰。”
“長玡山主之女,湛雲葳。”
修士大多耳聰目明,來人又沒刻意壓低聲音。話音一落,牢房裡眾人都朝雲葳看去,就連一向與雲葳不對付的湛雪吟,心裡也不禁湧出幾分同情。
王朝的三皇子是個什麼貨色,靈山的人再清楚不過,跋扈殘忍,極好女色。
明日才是王朝靈帝下諭旨的日子,三皇子卻今晚就迫不及待派人來了詔獄中,懷著什麼樣的齷齪心思,昭然若揭。
世人皆知,長玡山主有一個愛之如命的女兒。幼時便覺醒了令人豔羨的御靈師天賦,再長大一些,其樣貌出色,鍾靈毓秀,王朝家喻戶曉。
後來她與天生劍骨的仙盟少主裴玉京定親,也是靈域中一樁佳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