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禍斷腿後,我時常發脾氣。
老公便給我買了個和他長得一模一樣的機器人。
他不耐煩敷衍我:「這個出氣筒,你總滿意了?」
機器人很會。
剛開始我抑鬱症復發不肯吃飯,它跪下來邊親邊哄:「寶寶好乖,再吃一點。」
後來在床上,也這麼說。
1
又是一場爭吵。
餘連拖著行李箱往樓下大步走,我費力轉著輪椅在身後把一沓機票狠狠往他身上砸。
「倫敦到底有誰在啊!值得你一年到頭都往那邊跑?」
隔著一層樓梯,機票似雪片散落。
餘連頓步,冷漠抬頭,扯唇譏笑。
「至少倫敦沒有你。」
說罷,門重重摔上。
我失神怔住,肩後忽然伸來一雙手,淺淡松木香籠罩。那人溫柔拭去我臉頰的淚,蹲下來仰視我。
望著面前這張和餘連二十歲時一模一樣的臉,我心裡生氣,下意識想打他巴掌,手舉起來,又生生忍在半空。
1991 隻是個機器人,他是餘連受不了我,買來給我的出氣筒、替罪羊。餘連對我的辜負,與他何幹呢。
如果機器人有感情,估計也要煩死我了。
我無力放下手,豈料下一秒,一聲清脆聲響在 1991 白皙的臉上。
不管我震驚的目光,1991 偏頭嘴角洇血,抬手又想抽自己一巴掌,我嚇得連忙握住他的手。
「你瘋啦?」
1991 彎起俊眼,將滾燙的側臉貼在我掌心,蹭了蹭:「你心疼我。」
不知道他哪根電路燒壞,得出這個結論。
1991 湊上前親我,黏黏糊糊哄我:「寶寶,心疼我就順著我,今晚上乖乖吃飯好不好?」
我震驚到失語,以至於忘了說不。
2
1991 從買來時就很奇怪。
頂著一張餘連二十歲時的臉,做出一副餘連從前對我的卑微樣子。
若不是明確知道他是機器人,我都要懷疑是不是二十歲的餘連穿越過來了。
可有時候他又會表現出不一樣的強勢。
比如現在。
我死命拉住衣襟,羞憤讓 1991 滾出浴室:「說了多少次,不需要!我自己可以洗!」
「像上次那樣摔出浴缸,受傷流血嗎?」1991 黑漆漆的眼睛盯著我,顯出一種無機質的冰冷。
我不服軟,瞪回去,一字一頓:「那也不關你的事,這是命令,滾。」
1991 垂眼,突然俯身託住我膝彎,將我抱進浴缸,扯下領帶把我掙扎的手捆起來。
在我應激想直起身的時候,1991 猛地靠得很近,長而直的睫毛似燕羽。
我僵住,聽他慢條斯理告訴我:
「我的小主人,很多時候你可以命令我……可惜這種時候,例外。」
最後的結果是我被 1991 洗得湿漉漉,裹著浴巾抱出來,整張臉到脖頸紅了一片。純屬氣的。
類似狀況之前我給餘連說過好幾次,讓他把 1991 送走。
但餘連根本沒聽進去,低頭擺弄手機,不知在和誰聊天,敷衍我:「機器人所有表現都在安全程序範圍內,是為你好。」
次數多了,餘連深呼吸閉眼,靠在椅子上看我,似笑非笑,語氣很淡:「怎麼,1991 當替身不行,非要我像從前一樣給你當狗,你才滿意?」
我難得沉默。從此再也不告狀。
於是 1991 愈發得寸進尺,甚至……爬上了我的床。
3
翌日天明,我側頭滾進一個溫暖的胸膛,腰上的手立馬收緊,自然把我抱了個滿懷。
我霎時睜眼,驚愕看著 1991 的睡顏,喃喃:「你不要太過分……」
1991 聞聲醒來,眼睛裡一片清明,笑得純良,趁我不防備,湊近親了我額頭一口,隨即起身幫我換衣服。
被像個洋娃娃一樣擺弄,我都麻木了。
1991 提醒:「今天要回家。」
我神情一僵,抵觸皺眉。
出車禍後,我身邊的倒霉事接二連三。先是父母找到親生女兒,對我不管不問,然後親生女兒回來,竟是餘連的前女友,楊櫻。
如果當年楊櫻沒有走失,她和餘連才是青梅竹馬,兩人會順順當當步入婚姻。不會像我,性子又壞又作,把所有人都氣跑。
現在又得了個什麼抑鬱症,大家認為是我矯情吃醋——當初楊櫻執意孤身去英國,父母愧疚,擔心她人生地不熟,便常常讓餘連去看望。
因為名義上,餘連算她的姐夫。算家人。
所以我的生氣憤怒,便隻能算無理取鬧。
隻有 1991 不同意,他說抑鬱症不是小病,為了讓我重視,還出具了一份二十頁的論文。
看到開頭的德文我就兩眼一黑,於是被 1991 連哄帶騙看了幾次心理醫生,效果一般。
我依然食欲低,莫名其妙哭泣,發完脾氣後又陷入自我厭棄。除了 1991,沒人願意和我相處。
今天楊櫻生日,餘連親自飛到倫敦把人接回來,楊家為此專門辦宴會歡迎他們的小公主回家。
楊母還勒令我必須到場:「從小我怎麼教的你?女孩子要剛柔並濟,不是像你斷個腿就畏畏縮縮哭天抹淚。小櫻她受那麼多苦怎麼從不抱怨一句?」
到了楊家,1991 不方便出現,外面自有管家送我進去。
望著這棟燈火通明的別墅,明明是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家,我卻有點害怕進去,下意識回頭看 1991。
他坐在車裡,目光柔和,敲了敲手腕。我手上戴著他做的電子環,隻要監測到我情緒波動,他就能接收定位,找到我。他說:「相信仙女教母的魔法,我的小辛德瑞拉。」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我變得很聽 1991 的話。仿佛隻要他在這裡,我就能有一個可以藏起來被保護的巢穴。
這是好現象嗎?
反正餘連覺得正常,他認為我隻是把對他的依賴轉到一個和他一模一樣的機器人身上。
總結來說,我離不開的人,或許依然是餘連。
意識到這種情況,餘連神情不明,並不怎麼高興。前幾天我們才吵過架,此刻他待在我身邊不斷調整領帶,好像和我在一起的一分一秒都讓他透不過氣。
好在楊母叫他過去,請他領楊櫻跳第一支交誼舞。
四周意味不明的打量就沒消失過,我知道他們在想什麼,無非是嘲笑我曾經不可一世,如今卻殘廢坐輪椅,眼睜睜看著老公和前女友親密起舞,一聲不吭。
我轉動輪椅,盡量忽視那些窺視,往露臺去。
不想身後有人跟過來,濃烈酒氣撲鼻,湊到我耳邊嘆息:「好可憐啊大小姐,鳳凰變野雞,餘連都不疼你了。哥疼你怎麼樣,一個月多少錢?」
他頓了下,笑道:「按野雞的價格算。」
4
我聽了冷笑,二話不說就要扇他耳光。
當初讀書時,我看不慣袁朗仗勢欺凌弱小,當著全校人扇過他。
袁朗眼疾手快抓住我手腕,虎口卡住電子環,陰狠笑著:「打人打上癮了是吧,你還以為自己是當初那個高高在上的大小姐?以前餘連都要跪舔你,現在呢?」
他惡心的目光從上到下巡睃:「現在你也隻有這張臉有點價值了。」
剛說完,袁朗表情突然扭曲,額筋抽搐,整顆頭被人扯得往後仰。
露臺吊燈照晃,1991 高大身軀在光影下,襯得輪廓刻薄無情。他抓住袁朗的頭發就往臺沿上砸。
「操。」
好大一聲撞擊。
烏暗的血從袁朗迷茫的眉眼淌到下巴。
他渙散的眼神移到 1991 身上,難以置信:「餘連,你有病嗎?不至於吧……」
1991 的回答是將袁朗再一次撞到桌邊,力度兇悍,桌子都生生斷了一根支腳。
動靜傳到內廳,餘連和楊櫻走在前,楊櫻看到 1991 的臉,明顯愣住。
露臺上,而立之年的餘連和尚存少年氣的 1991 相對而立,成熟與青澀的矛盾感,不禁讓人恍惚。
餘連命令 1991 放手,1991 不動,餘連眼神凌厲,又說了一遍。
1991 沒什麼表情,一些血濺在他臉側,顯得悚然。餘連有權利處置他。但他還是看向我。
好像在問我:「滿不滿意?」
這一刻,我感覺心跳加快一瞬,等我反應過來,已經朝他伸去手。
於是 1991 慢吞吞放開,任由袁朗撲通跪在我面前。走過來時怕袁朗頭上的血髒了我鞋子,還不輕不重抬腳把袁朗踹開了點。
餘連看著我隱隱顫抖,尋求保護般緊握住 1991 的手,皺眉質問:「繆因,你怎麼回事?」
我不看他,害怕自己當眾情緒失控,沒意識到語氣都哀求起來,對 1991 小聲說:「我們回家吧。」
直到現在,餘連才有點相信我心理出問題了。
餘連用最快速度處理好袁朗的事,匆匆趕回家,卻撞見 1991 抱著剛洗完澡的我,往床上放,熟稔吻我眉心。
親昵得好像他才是我老公。
門砰地甩開,餘連望著 1991 的動作,難以置信地嗤笑出聲:「我讓你照顧她,你就給我照顧到床上了?」
5
面對餘連的質問,1991 堪稱彬彬有禮:「先生,這是在安全程序範圍內,代替失職的伴侶安撫主人,是我的義務。」
餘連的聲音冷得掉冰碴:「看來貴公司的安全程序有待修正。」
他讓 1991 出去。可我死死抓住 1991 的衣服不放,一種雛鳥要失去巢穴的恐懼油然而生。
我害怕得哭了:「不要,不要走。」
我哭著往 1991 臂彎裡鑽。好像他的身體才是我的庇護所,隻有和他緊緊依偎才會被愛。
看到我這樣,餘連的臉色變得嚴厲。他成熟的輪廓早已失去少年時的溫和,他邁步過來伸出手粗暴地把我從 1991 懷裡抓出來。
我控制不住情緒,拼命尖叫。餘連的神情有一瞬間的空白,他試圖安撫我,但他已經很久沒有抱過我,手指觸碰我的動作僵硬又生疏。
而我更受不了他碰我的手同樣碰過楊櫻,我不斷推開他。曾經恨不得融為一體的愛人,陡然變成一個讓我毛發悚然、恐懼接近的怪物。
餘連罕見地有些無措,他摸我的右腿:「因因,你到底怎麼了?是不是腿疼?你看清楚了,我是餘連啊。」
無知覺的右腿被這個已經不愛我的人撫摸,簡直如同再一次重溫車禍的創傷。我胸口大幅度起伏,幾乎快喘不過氣。
1991 趁餘連愣怔的時候把他猛地拉開,俯身用被子裹住把我抱進懷裡,其間不斷輕聲細語哄我。
那種耐心,怕是曾經的餘連都做不到。
餘連半晌說不出話。直到我聽到餘連沉重的腳步聲遠離房間,身體的顫抖才慢慢平復。
房間安靜下來。
我無力問 1991,自己是不是變成了一個瘋婆子。
1991 搖頭,說我那樣很可愛。
騙人。
我一點也不可愛。不然怎麼我依戀的人最後都會傷害我。
——養父母、餘連,甚至那個開車想撞死我的兇手,曾經還是我的保姆。
6
我的車禍不是意外,而是一場蓄意謀殺。
當我醒來在新聞裡看清兇手的臉,有一瞬間,我覺得天崩地塌。
我如同待在懺悔室向神父告解,磕磕巴巴向 1991 述說:「曾經我以為她是最有可能愛我的人……」
六歲時我被楊母收養,楊家是個對後代要求很嚴格的家庭,在楊父楊母那裡,我一舉一動都必須符合他們的標準。
玩耍和糖都是奢侈品。一旦成績不達目標,楊家人就會露出失望的神色,好像在說「終究不是親生的」。
對於別人失望的目光,我向來覺得恐懼。我戰戰兢兢學著一切令我想嘔吐的知識和禮儀,隻為了得到他們的點頭贊賞。
那時的我,把這種刻薄自己滿足他人的行為,視為被愛的前提。
唯有我的保姆阿青,她會給我一種被豢養著的溺愛錯覺。
雖然有時她私下裡會做一些讓我覺得難受的事,但每次懲罰結束她都會抱著我,親吻我,喂我糖。用無比輕柔的語氣哄:「我的小小鳥,我的乖小狗。」
在她那裡,我得到了母愛。
所以哪怕我發現阿青經常偷家裡的東西,我也選擇保密。我怕她被趕走後,就沒有人疼我了。
但我沒有想到,偷盜的事情被查出來後,阿青第一時間栽贓在我身上。她對楊母說:「因因有毛病,撒謊成性,愛偷東西。」
從此,楊家人看我的目光又多了一層懷疑。
阿青對我也越來越壞,關在房間裡的「懲罰」愈發肆無忌憚。因為阿青知道,從此我就算受不了去告狀,也沒Ţŭ̀₄人相信一個愛撒謊、偷東西的壞孩子了。
說到這裡,我難以抑制地顫抖了一下。童年的暗影伸出看不見的手,攥住我殘廢的右腿,狠狠往深淵裡拖。
但這時,1991 突然用力握緊我的肩膀,把我從恍惚中拉回來。
他摸了把我冷汗涔涔的額頭,漂亮如黑曜石的眼睛靜靜注視,仿佛在他那裡,什麼都可以傾訴,什麼都可以被理解。
他溫聲問我:「那個保姆,在房間對你做了什麼?」
某一時刻,我幾乎都要說出來了。我抑鬱症的根源,我童年揮之不去的噩夢。隻要告訴 1991,我就能得到救贖。
但我發不出聲音,仿佛那隻無形的手扼死了我的喉嚨。我的喉嚨在哽咽,我的眼睛在起霧。我好想讓 1991 救救我。
但我發不出聲音。
7
1991 沒有逼問,他深邃如海的眼睛裡藏著無垠的包容,我在裡面,是自由的。
繼而他岔開話題,像個偵探,輕松得如同帶心愛的小孩玩一場解密遊戲。
——分析保姆阿青為什麼想撞死我。
官方給出的解釋是:阿青有潛藏性的精神病。當年她偷東西被當場逮住後,便離開了楊家,數年後出院,報復心失控,策劃了那次車禍謀殺。
所有人都覺得合理,1991 卻說此事沒那麼簡單。
他列出各種國家的犯罪心理論據,語速流利優雅,內容晦澀催眠。我勉強聽了一會兒,很快就撐不住眼皮,稀裡糊塗睡了過去。
第二天我問 1991 到底分析出什麼結論,他卻狡猾一笑,索要賄賂般側過臉:「親我一口,我就告訴你。」
經過昨晚的談心,我和 1991 拉近了距離,他不再隻是個行為奇怪的機器人,而是我願意信任的伙伴,我的庇護者。
於是我的神情也靈動了,朝他翻了個白眼。
反正阿青在肇事逃逸後便因心髒病突發猝死,追究一個精神病人的動機似乎並不那麼重要。
我開始迫切地希望自己好起來,不再被抑鬱症和往事糾纏,主動要求去看心理醫生。
但 1991 似乎很不滿之前幾次治療,語氣傲慢,下定論道:「心理醫生都是廢物。」
聲音傳到門外,剛領了一大群心理醫生上門的餘連:「……」
餘連這幾天的表情怎麼形容呢?
就像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很不爽。
他如同之前的我一樣,好幾次暗示我遠離 1991:「你不覺得這機器人行為ṭũ̂⁰很奇怪嗎?」
我說:「不覺得,他很可愛。」
餘連噎了一下,臉色難看,陰陽怪氣道:「我碰你一下,你就要發瘋,那玩意兒頂著一張我的臉騷擾你,你就不硌硬了?」
是哦。
我反思了一下,認真看向餘連的臉。他的臉被歲月眷顧,英俊非凡,事業成功帶來的榮光使他比二十歲時還要多幾分魅力。
哪怕他無名指的戒指從未摘下,身邊的鶯鶯燕燕依然如飛蛾撲火。他是世俗定義上妻子殘廢也不離不棄的完美丈夫。
我越狼狽,他身上的光環便越明亮。
這時我才明白,他一直都在向前走,從未回頭拉一把深陷泥濘的我。
我們倆很久沒有這麼對視過了,餘連的眼神有些動容,他似乎想起曾經自己也是愛過我的。
他青春時一切轟轟烈烈的感情都傾注在我身上,對初戀楊櫻都沒這麼付出過。
可是愛會松弛。就像吃光一顆甜蜜的李子,如果不重新將核栽進泥土,細心呵護,就會幹癟、發霉,最終面目全非,令人嫌惡。
餘連沒有意識到這一點,注視下,他冷漠的面具有了裂痕,他蹲下來湊前,想要施舍我一個憐憫的吻。
畢竟在他眼裡,失去丈夫的愛,轉而抑鬱症復發,依戀起一個機器人,這樣的我真的有些可憐了。
他靠近,輕聲道:「因因,隻要你乖一點,我總不會拋棄你的。」
聞著他身上侵略性強烈的香水味,我有些反胃。於是迎著他湊上來的臉就是一巴掌。
自此坐輪椅後,我就沒機會這麼打他了。
望著餘連愕然泛紅的臉,多年的憋悶突然消散,我抿唇克制笑起來。
「謝謝你的仁慈,不過我要糾正一下,不是你拋棄我,而是我拋棄你。」
離婚協議書交給他秘書兩天了,他怎麼就眼瞎看不見呢。
8
餘連不相信我會提出離婚。他說我病了,需要是治療,不是離婚。
他拿出很多心理學上的理由,唯獨沒有「我不愛他了」這一可能。
甚至他還覺得是 1991 在搗鬼,說什麼 1991 在精神控制我。
我厭煩他接二連三的逼問,坐在輪椅偏頭看窗外,等 1991 從城的另一邊給我帶限量的覆盆子蛋糕。
剛從公司回來的餘連煩躁脫下西裝外套,連帶著扔下那份沒有籤字的離婚文件。
明明我們之間早就沒了愛情,此刻他卻表現得好像突然受不了我的冷漠。他寧願我歇斯裡地朝他吃醋發火,而不是現在這樣疏離緘默。
如果我不愛他,又怎麼會依賴一個和他一模一樣的機器人,簡直荒唐。
我也覺得可笑,轉而問他:「不是你專門把 1991 定制成自己的模樣嗎?難道這樣就不荒唐?」
餘連臉上的怒氣一下仿佛按了暫停鍵,他匪夷所思否認:「不是我。」
餘連說他購買 1991 時,交代機器人公司給我送機器人樣貌模板,讓我按自己喜歡的調節樣貌參數。
可我從沒收到過。
如果誰也沒將 1991 設置成餘連的樣子,那麼 1991,從哪兒冒出來的?
戴在我腕骨的手環輕輕閃爍藍光,室內氣氛突然陷入一種詭異的凝滯。
餘連察覺到不對勁,連忙掏出手機,撥出機器人公司的電話,對面聽說了情況,也是一陣驚訝。
負責人一口曼城口音,解釋他ṭű̂₂們定制機器人少說也要兩年時間,漂洋過海辦手續更是麻煩,所以餘連的訂單現在連影兒都沒有。
更別提他們根本查不到一個編號叫 1991 的機器人!
9
ṭú₂餘連要氣瘋了。
叱咤商場這些年,還沒有誰能把他耍得如此團團轉。
他愈發篤定 1991 對我別有所圖,讓人把別墅盯緊,一旦發現 1991 回來立即抓捕。
「我倒要看看,到底是什麼變態千方百計來接近你。」他咬牙切齒道。
因為這件事很丟臉,餘連瞞著外面的人,大家隻以為家裡進了小偷。楊家人沒放在心上,依然照常把餘連叫過去,請餘連幫楊櫻安排工作。
餘連接到電話,沒有像以前當即就走,猶豫看了我一眼,不放心囑咐道:「有什麼情況,隨時按警鈴,樓下都有保鏢。」
我敷衍點了下頭,眼ţű̂⁴睛定定望著窗外。黯淡的積雨雲飄蕩,空氣裡浮動泥土的湿氣。
要下雨了。回城的路肯定很堵。
餘連沒聽到我確切的回應,皺眉再說了一遍:「記住沒有?」
我背對他,不耐煩揚長聲音:「知道了,你怎麼還不走,小心你的櫻花小公主哭鼻子哦。」
也不知道餘連是不是賤,被我陰陽怪氣諷刺,竟然還笑。
似乎變回那個二十歲的餘連,哄一個愛吃醋的小女友,溫和道:「乖乖地聽話啊,你想吃覆盆子蛋糕,等我回來給你帶。」
說得好像他知道那個蛋糕店在哪兒一樣。
死渣男。我對著窗戶做鬼臉。
不一會兒,想起 1991,我神情又垮下來。1991 也是混蛋,騙子,壞東西。
雨聲淅淅瀝瀝,打在陽臺邊的花盆。
我捂住臉,努力憋住酸澀流淚的衝動。沒關系,又不是第一次被騙。所有說愛我的話,都是謊言,這不是早就知道了嗎?
可為什麼還忍不住傷心?
為什麼總要這麼蠢,一次又一次相信自己會被愛。
就在我把 1991 在腦海鞭屍一百遍,決定要封心鎖愛的時候,外面陽臺突然撐出一隻骨骼分明的手,高大黑影跳進來,渾身湿透。
我瞪大眼睛,眼睜睜看著 1991 從容轉開陽臺的門,湿淋淋垂眸的黑發,紅得豔麗的薄唇,手裡還拎著一盒包裝精致的覆盆子蛋糕。
走一步,地板上就留下一個鞋印。
1991 就這麼走過來,居高臨下,食指和拇指並攏捏了捏我的鼻尖,冷淡的嗓音重復道:「混蛋,騙子,壞東西。」
我看向腕骨上的手環,立刻意識到:「你監聽我?」
「是啊寶貝。」1991 毫不顧忌輕笑,歪頭,碎發落下一滴雨珠,「你要抓我嗎?」
10
警鈴就在手邊,隻要按下,就會有五大三粗的保鏢將 1991 逮住。
1991 會被送走。
監獄?還是大洋彼岸的機器人工廠?
迎接他的是摧毀還是改造?
他看上去一點也不害怕,好像認為我一定會對他心軟。
那他還真是想得太……對了。
我生氣盯著他,半晌後泄氣撇嘴,低眸望向他褲管湿答答的雨跡。
城另一邊的蛋糕店很遠,來回一趟要花大半天,覆盆子蛋糕又是最難等。餘連曾經讓人去代排隊都等得不耐煩,結婚後更是再沒有去過。他會給我更貴更精美的蛋糕,卻不會再為我多浪費一秒。
1991 來了後,偶爾了解到我喜歡ṭù⁵吃那個。於是整個漫長的夏季,覆盆子成熟的季節,1991 都會準時為我買到最新鮮出爐的一批。
今天雨水很大,1991 很狼狽,他手裡的蛋糕卻沒有一絲損壞。
一陣寂靜後,我用力推他,眼眶刺痛:「你走吧!我就當從沒見過你!」
1991 沒有動,平靜審視著我:「為什麼哭?」
我搖頭,隻是重復命令他離開。但 1991 還是問:「要我走,為什麼又要哭?」
雨越發猛烈了,飛進陽臺,噼啪敲打玻璃。我的心情就像天氣一樣陰晦。
我張了張嘴,正要開口,忽然敏銳聽到樓下汽車的熄火聲,怕是餘連提前回來了。我指著衣櫃讓 1991 快躲起來。
他幽幽看了我一眼,慢吞吞脫鞋,順便還把地板上的鞋印蹭幹淨。乖巧縮進衣櫃,認真請教:「這是電視裡說的偷情嗎?」
「……」說實話,有時候我真的很想撬開他的腦子,看看他到底是什麼腦回路。
很快,有腳步聲上樓,來人禮貌敲敲門。
「繆因,是我。」
門打開。
來的人,卻是楊櫻。
11
楊櫻走進來,嫻雅文靜的氣質全然不似讀書時的自卑土氣。
那時我不知道她和餘連有過一段,見她被高朗那群紈绔欺負調戲,還幫過她幾回。但她似乎忘了,後來被認回楊家,對我也是一副陌生人的樣子。
所以我們倆實在算不上關系友好。
「有事嗎?」我疑惑道,「餘連不在。」
楊櫻環視了房間一圈,笑笑:「我見過他了,聽他說起你身邊那個機器人的事,我有點擔心,來看看你。」
餘連倒是對她不怕丟臉,什麼都說。
寥寥寒暄了幾句,我想著衣櫃裡還裝著 1991,打算下逐客令。
忽然楊櫻開口問:「餘連說那個機器人知道你很多事情,還調查過當初那個保姆?」
她的眼睛在昏暗室內因為專注,黑得發亮,看得我不太舒服,下意識排斥她故作親近的詢問。
以前的事,與她何幹?
我以為她是聽過我小時候的風言風語,故意來我面前找不痛快,因此臉色沉下來。
「別誤會,我真是擔心你。那個保姆謀殺未遂,又莫名其妙來個身份不明的機器人。要是他們之間有關系,豈不是很危險?」
楊櫻端的是八面玲瓏,擔ƭűₛ憂的神情如沐春風。說的話乍聽很有道理,仔細一想,卻有故意引導的嫌疑。
而且她說 1991 的壞話,我聽著很不順耳。
反正我脾氣不好的名聲早已傳遍圈子,索性懶得對她客氣,讓她從哪兒來回哪兒去。
楊櫻表情有些掛不住,勉強笑道:「畢竟我們也算姐妹,勸你不要因為機器人長得像餘連,就對機器人的話堅信不疑,那種東西沒有感情的。」
說完她就好像裝不下去姐妹情深,匆匆走了。我望著她背影,一頭霧水。
「莫名其妙。」
我嘀咕著轉頭,沒注意 1991 什麼時候走出來,站在身後,把我嚇一跳。
「搞什麼,真要謀殺我?」我沒好氣瞪他。
1991 愛憐般注視我,像看一個被慣壞的小孩:「親愛的,如果我有這個想法,這時候你應該早去見上帝了。」
算了,說不過他。
我神色恹恹讓他趕緊走,可 1991 笑了幾聲,從褲子口袋拿出一件東西。
「辛德瑞拉還沒有徹底翻盤,打敗壞蛋,仙女教母怎麼能走呢?」
那東西是張照片,在雨天暗淡的光影裡泛舊發黃,一對母女坐在逼仄的農村土屋裡,如出一轍陰沉沉的畏縮表情。
看清那兩人的臉,我後背寒毛直豎。
她們怎麼會在一起!
12
保姆阿青和楊櫻?
兩個表面看沒有任何交集的人,實際卻是養母養女的關系。
我久久看著照片,回不過神,問 1991:「你從哪裡拿來的?」
1991 淡然掸了掸衣領的灰:「路過精神病院,順道拜訪一下。」
察覺到我的注視,1991 挑眉:「不行嗎?」
不,很刑。
我搖搖頭,轉回注意力。1991 分析那次車禍楊櫻很有可能也有參與謀劃,不然阿青不會這麼準確得知我出門的路線和時間。
可楊櫻為什麼要這麼做,她已經是楊家的女兒,我對她能有什麼威脅?
1991 解開領口扣子,說:「如果她不是呢?」
我愣住:「你是說楊櫻騙了楊家?」
當初找回楊櫻是憑靠她手上戴的一串祈福金珠,那是楊父在女兒出生後親自去山上求的。而且楊櫻脖頸後有一塊燙疤,楊母一看見便淚流滿面,確信了楊櫻就是她的女兒。
後頭楊櫻還主動做親子鑑定,結果都是沒有錯的。
1991 站在窗前,偏頭微笑:「用用福爾摩斯的思維親愛的,『當你排除了所有的不可能,無論剩下的是什麼,即使是不可能也一定是真相』。」
漫天陰雨中,1991 低沉的聲音響在寂靜的屋內。他說出一個常被我們忽略的常識。
「死人的頭發也是能做親子鑑定的。」
我恍然大悟。
真正的楊家女兒或許已經死了,阿青便想用自己的女兒替代。而小時候阿青對我經常展露本性,她對我做過的事,很可能對楊家女兒也做過!
腦子裡不受控制浮現那些令人戰慄的畫面,項圈、狗碗、哼在耳邊曾經不解其意的童謠:
「小小鳥,沒有腳,跑不了……」
我面色蒼白,咽了咽喉嚨,垂在腿邊的手指輕輕發抖。誰知 1991 接下來突然的動作讓我陷入泥沼的神思莫名頓住。
「你幹嘛……」我驚訝仰望他。
他玉白修長的手搭在皮帶邊,聞言揚起長眉,溫柔解釋:「衣服湿了就要換,這也是常識呀寶貝。」
「……」我一下被拉回現實,十分無語,「別當著我面脫啊哥哥。」
1991 很不要臉應下了「哥哥」這個稱呼,還用一種輕佻的語氣笑道:「別生氣乖妹妹,我隻是想吸引你的注意。」
我漲紅了臉,半晌腦子轉不過彎,想不出話懟回去。
正憋屈時,門鎖忽然被擰動,餘連疑惑的聲音響起:「怎麼鎖了,繆因,你在裡面幹嘛?」
我煩躁嘆氣,又來。
而 1991 已經抱起脫掉的衣服自然往衣櫃裡鑽,一副「偷情我熟練」的姿態。
13
好不容易在走廊敷衍完餘連,等我回到房間,陽臺門大開,風雨緩和,吹動窗簾輕晃。
我心裡一緊,轉動輪椅撲到衣櫃前。
1991 走了。
說不清的失落,我的頭悶悶靠在櫃門,目光呆滯,正茫然時,忽然餘光瞄到衣櫃內壁有兩行雋秀的刻跡。
【讓我還你一場盛大的復仇禮,我的小主人。
【然後,我們要光明正大,一起走在陽光下。】
手指緩緩摸過這些字,這一刻,我覺得自己好像已經獲得了救贖,不用走路、不用腿便已到達彼岸。
14
夏季的暴雨悄然結束,城市的「暴雨」卻轟烈來至。
周一最繁忙的早晨,A 城整個中心的網絡突然崩潰了半小時。
特別是楊氏集團和餘連的公司,每臺工作電腦和會廳顯示屏都輪回滾動播放著一件件觸目驚心的「謀殺策劃」。
新聞、論壇,公司的私人賬號,下面全是網友的瘋狂討論。
在那些詳細的證據下,保姆阿青不僅是個謀殺未遂的精神病,還同時犯有拐賣罪、故意傷人罪,以及種種對楊家親生女兒令人發指的虐待罪行。
這回輪到楊家氣瘋了。
這天剛好是家宴,所有親戚都目睹楊母的臉色由慘白轉紅,饒是楊父這樣鎮靜的人也險些暈倒。
而在角落的楊櫻一下失去了高貴身份帶來的從容,她眼神發直,死死盯著電視屏幕。
楊母簡直心如刀割,她的親生女兒被阿青拐賣虐待病死,她卻把仇人的女兒捧如掌上明珠。
她衝向楊櫻,兇狠揮手,扯住楊櫻頭發質問:「你什麼都知道!二十多年,你們母女騙了我們二十多年!我真ẗű̂ₚ正的女兒呢,我的小櫻,你把她還給我,還給我!」
楊櫻被打得嘴角流血,身體隨著搖晃,平靜得詭異,輕笑:「我就叫小櫻呀媽媽,你的小櫻花,你的小寶貝,我要什麼你不是都給嗎?」
楊母不敢相信眼前這個人還能這麼冷靜,簡直像沒有心的怪物,她一口氣差點沒順上來,被楊父和幾個親戚拉起來。楊母痛苦捶打胸口,悔恨哭道:「我這是造了什麼孽啊!」
而楊櫻那雙無辜的,總是低垂膽怯的黑色眼睛,此刻卻像靜靜燃著一把怨念的火,無聲燒到我身上。
她遠遠注視著我,皮笑肉不笑,無聲發出口型:「是你的那隻狗幹的,對吧?」
我表情漠然,對眼前這場人間悲劇感到疲憊。
世界上總有這麼些人,沉迷幻想將白日夢錯認為現實,狂熱且盲目。捍衛癲狂,不惜以屠戮為代價,入魔且極端。
餘連似乎終於從震驚中回神,他復雜看了我很久,默默站在面前替我擋住楊櫻的目光。
很快,警察上門帶走涉嫌同謀的楊櫻。
她與我錯身,瞟了眼我的右腿,扯了扯唇,意味不明低喃:「我就不該心軟。」
當初阿青是想要我的命,或許楊櫻念及曾經我幫過她吧。
但這樣便算慈悲嗎?
凡流人血的,他的血也必被人所流。
就像我的名字,繆因,繆因。我還是更相信 1991 的話,所有荒謬,終將因果相報。
15
這場轟動全城的審判在暮夏落下尾聲。
楊櫻入獄,楊家女兒的骨灰在山村深埋地底十多年,終於運回了她的家。楊父楊母哭得死去活來,餘連這些年受楊家照顧頗多,也跟著忙得焦頭爛額。
而在背後操控一切的 1991 則氣定神闲吹著口哨,趁餘連不在,把我從餘連的別墅「偷」了出來。
經歷了這一切,我好像真正在童話裡,笑著問他:「難道你真的是我的仙女教母嗎?」
咔一聲,1991 為我扣上安全帶, 勾唇反問:「終於想要認識我了嗎?」
蔚藍的光輝照在他挺直的鼻梁,折射出一個小小的角, 淨澈的光影便在那雙幽深的眼眸浮動。
「是的。」我微微笑,堅定道,「我想要認識你,1991。」
1991 帥氣單手轉了圈方向盤,帶我駛向機場:「那你可不要哭鼻子哦。」
飛機穿越海洋、群山, 來到一處地球另一面的加納特峰。
這裡終年積雪,高聳的山峰如同巨人族佇立群巔, 我坐在輪椅上仰望,隻覺望不盡山頭,皑皑白雪似天幕。
1991 彎下腰,下巴擱在我的帽子上, 握住我的手,抬起來,指向其中最高的一座山峰, 聲音好輕, 說:「因因, 你的爸爸媽媽就在那裡。」
我心神猛顫, 觸電般看向那裡。
所謂千山鳥盡, 便可形容那座毫無聲息的險峰。1991 說我的親生父母是科學家, 亦是探險家。
「你媽媽懷你後,你爸爸便制造了我。」1991 緩緩道, 「可以說, 我是為你而存在的。」
然而我三歲時不幸在國外小鎮走失,父母驚慌不已, 放下事業到處尋找, 整整七年都沒有結果。
兩夫妻走遍大半個地球, 發出無數張尋人啟事, 最終在一次機緣下,媽媽聽聞攀登上加納特峰的人,能得到神的祝福。
科學家普遍擁有一種非比常人的信念與浪漫, 兩夫妻決心為失蹤的女兒求一個神的指引。
他們帶上 1991,踏進了那座歷來探險家都覺得無比危險的孤峰。
可惜神沒有眷戀他們, 一場雪崩將他們埋在山坑。氧氣告竭,孤立無援之際, 他們看向了唯一有可能走出去的 1991。
1991 不需要氧氣。於是兩夫妻用盡生命所有的力氣, 將 1991 託舉, 讓 1991 踩著他們的身軀爬出去。
得見光明時,1991 聽到主人用微弱的聲音給他下達了最後一道命令。
那就是:「找到你。」
1991 溫柔捧起我淚流不止的臉, 他這張早已褪去偽裝的臉, 冷峻如刀, 俊美似天神。
「所以因因,你不是沒人疼的小孩。我踩著你父母的屍骨,爬出雪山, 歷盡千辛, 就是來愛你的。」
1991 俯身珍重吻我,喟嘆:「因為你,我才懂得了什麼叫心碎。」
冰涼的空氣呼入鼻腔, 1991 的懷裡卻有溫暖如春的氣息。
在他的陪伴下,我再次鼓起勇氣望向那座埋葬著家人的山峰。
人沒有腿也可以活。我在心裡默默請他們放心。
因為人知道自己被愛著,於是便也有了重新去愛的勇氣。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