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臥室衣櫃最下層的抽屜裡,我抽出一個文件袋來,裡面有張銀行卡,我把它遞到了陳燈手裡。
「這張卡,每個月都會多出十萬塊來,是你打的吧?我一分沒用過,你拿回去吧。」
陳燈愣了片刻,又把銀行卡放回到了桌面上。
「不是我。」
10.
大概是今天和陳燈一起待得太久,夜裡便夢見他了。
一米八幾的個子,穿著帥氣的西裝,還是頂著一張十六歲青澀少年的臉。
他想吻我,被我一把推開。
我開始哭,開始大喊,歇斯底裡,問他為什麼不回來找我,知不知道我那段時間過得有多難。
我罵他忘恩負義,罵他白眼狼。
還揪著他的胳膊狠狠咬了一口。
那少年吃痛,連眉頭都沒皺,隻是把我抱在懷裡,說了句他回來了。
我問他:「那你還會走嗎?」
他不說話,我便醒了。
睜眼也是一片漆黑,我索性把窗簾也拉開了,明明拉開也看不到光,可還是假裝正常人一樣活了許多年。
額上的汗湿熱黏膩,我去洗了把臉,恢復了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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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書桌旁,我讓冰冷的機器音開始朗讀那部完稿沒多久的小說。
小說開頭裡的大榕樹,北齊村的村頭也有這樣一棵。
我常常捂著眼,面對著大樹,出聲念六十秒。
這是我和陳燈的遊戲,他愛藏,我愛找。
可他很笨,藏也藏不好。
躲在雜草堆裡,還露出半隻腳來,躲在村西頭兩座矮牆的縫隙裡,衣角還隨著風哗哗搖著。
我笑著揪起他的耳朵。
「陳燈,我厲害吧,你躲哪我都能找到!」
他疼得哎呦哎呦:「牛呀牛呀!」
如今想來,捉迷藏這樣的遊戲,確實也隻適合天真爛漫的孩子。
11.
劉萱回來那天,天氣晴得不像話。
她笑得像隻歡快的喜鵲,往我手裡塞了張請帖,然後抱了抱我。
「這個月 20 號,日子定得匆忙,你一定要來喔!」
我握著那尚有餘溫的帖子,心上也跟著她一同歡喜。
從校園到婚紗,她和他用了整整十年,恰好是我和陳燈再不相見的這段時間線。
人和人的命運軌跡就是這麼錯落,在你不被愛的日子裡,自有人肆意幸福著。
劉萱搬離了我們倆的小屋,她說話帶著哭腔,說會常來陪我的。
我摸索著給她拭去眼淚:「好事啊,不許哭。」
手機裡的應急聯系人,一直都是她。
要不是她,我的人生還得多少年才能步入正軌啊。
她一遍一遍地交代著我生活上的注意事項,幫我把電腦文檔重新整理了一遍,然後打開了我常用的碼字頁面。
「需要幫忙,我會馬上回來的。」
我點點頭,笑她還沒當媽,就開始啰嗦起來了。
走之前,她和我倚著沙發,一同坐在地毯上,電視上放著不知她已重溫多少次的《請回答 1988》。
劉萱開了瓶啤酒,問我今後有什麼打算。
「等書出版,賺點錢,僱個人帶我去旅遊,去聽聽林間鳥,吹吹山間風。」
她笑了笑。
「那你和陳燈呢?」
我愣住,沒想到她會突然這麼問。
「我們倆,本來就是兩個世界的人啊。」
12.
新聞裡的男聲準時響起,我摸索著袋子給阿布倒了些狗糧。
青鶴集團前任總裁陳家諒病逝,集團宣布即日起終止與趙氏家族的合作關系。
新聞解讀稱青年總裁陳燈此舉,徹底斬斷了進行新一輪融資的可能。
阿布乖巧地咀嚼著,我抬手按下了電視的關機鍵。
門外忽傳三聲輕快有力的叩門聲,阿布停止進食,去門口嗅了嗅。
我將門打開,又是熟悉的聲音入耳。
「江燭,我回來了。」
聲音鏗鏘有力,又帶著點激動的微顫。
我正欲開口,一雙結實的臂膀忽然將我圈進了懷裡,溫熱的氣息噴在我的頸上,他像隻疲憊急需我撫慰的小狗。
這個擁抱來得突然,我怔愣著沒有反應過來。
11 月的清冷在此刻恍然消散,我興許是紅了臉。
隨後我將他輕輕推開:「你喝酒了。」
他輕笑:「一點點。」
「還清醒?」
「這麼多年,沒有一刻比現在更清醒。」
我回房拿了外套披上,稍微整理了下儀容,牽著阿布出了門。
陳燈說,他要跟我好好聊聊,關於十年前,關於那場意外。
13.
隔壁趙叔在小陳燈十歲那年死了老婆,是被他活活打死的,
趙叔對外說是她摔倒了砸到了頭,可那副身子上滿是血,我看到了,陳燈也看到了。
像嬸子這樣自小被親人賣了的女子,怎麼死的,沒有人會去深究。
白布條飄揚,又在村了多了份談資。
沒了嬸子,趙叔便不讓陳燈去上學了。
「看我,大字不識一個,還不是過得很好!」
媽媽聽著直搖頭,夜裡找齊了兩份學費,塞了一份到小陳燈懷裡。
白發在不經意間攀上她的頭,我滿是疑惑,她隻有三十歲诶。
趙叔知道了直樂呵:「冬枝啊,這養的是你未來女婿,到底也不虧的嘛!」
媽媽瞪他一眼,沒再言語。
後來隔壁日日酒氣燻天,髒亂得像個豬場。
陳燈慢慢成了媽媽的孩子,他收起了曾經的天真,趕著時光光速長大。
歲歲年年,輪轉不息。
我倚著門欄,折紙做的星星,五顏六色的,我笑著抓一把給他,他沒收,目光沉著,叫我好好學習。
「好好學習,江燭,我們才能離開這裡。」
「那媽媽呢?」我仰頭問他。
「我們帶她一起走。」
曾經的話語如破碎的玻璃瓦,刺上心尖,一回想便疼得厲害。
後來陳燈確實走了,去往了更漂亮的世界,頭也沒回。
媽媽也走了,是真的走了,再也回不來了。
14.
日子零散著,到了我們十六歲那年。
榕樹下站了好多好多人,村裡的傻春在我旁邊嘿嘿笑:「你哥哥要走啦!」
我斥他別胡說,心裡依舊咚咚地直打鼓。
他坐上那輛黑車之前,我拼盡全力跑回了家,將星星罐子底部那張寫著電話的字條扯出,把罐子塞到了他懷裡。
他衝我笑,又跑去找那個男人說了句什麼。
男人搖搖頭,陳燈才沮喪著臉過來找我。
「江燭,等我來接你。」
紙條在我手心攥出了汗,領著他的中年男子看了我一眼,意味不明。
我也抬頭盯著他。
這便是陳燈的爸爸,那個開著大公司,出現在大宣傳牌上的男人。
他倆眉眼很是相似,隻不過陳燈帶著稚氣,少了些精明。
好多年前,我無意中在別的地方瞧見那大宣傳牌,就有了這樣的猜想。
後來費了好多力氣,終於找到了這串號碼。
可那通告訴他們陳燈在北齊村的電話,是我三年前打的。
他們那時沒來,我隱隱失落,又暗自竊喜。
梧桐樹下人群漸散,留著傻春蹲在地上陪我。
我問他:「傻春,你會想大力嗎?」
傻春搖搖頭。
「不是大力哥,他們都說他叫陳燈。」
15.
湖邊的晚風搖曳,夾雜著不遠處一對情侶的歡笑,一齊傳到身邊來。
「所以,是因為那通電話。」他用的是肯定句。
確實。
早知他不會回來,我該斬斷了心裡的念想,把唯一能和他取得聯系的電話號碼扔了才好。
可那時的我怎麼會舍得。
趙叔被打斷了腿,窩在房裡不能動彈。
媽媽發著高燒,我可憐他,便去給他送飯。
飯放在窗臺,我原想轉身離開。
不料卻被他一把拽住手,他問我他兒子在哪,渾圓的雙目死死瞪著,手上力道像是要捏碎我的腕骨。
我哭著掙脫,卻被他拽下了那件粉色外套。
兜裡放著那張紙條。
那天下了好大的雨,我永遠記得,那是我人生中看到的最後一場雨。
趙叔是爬到我們的院門口的。
雨水混著塵土,和成稀稀落落的泥漿。
他說:「冬枝開門,是我。」
媽媽渾身無力,我撐著傘到了門口,瞧見他仰著頭趴在地上,便哆嗦著聲音讓他快回家去。
可他沒動,隻是笑了笑。
「燭妞,趙叔以前沒有對不起你吧。」
他聲音不大,我得彎下腰去聽。
可他忽然從腰間掏出兩個小瓶子來,用盡了力氣潑向我的雙眼。
刺痛襲來,他笑得張狂。
「電話那頭是他親爹啊,燭妞,你還叫叔怎麼活!」
瓶子裡是硫酸,他以前在化工廠上班留下的。
陳燈忽然停住了腳步。
他輕輕為我摘下墨鏡,良久未有言語。
「應該不算難看吧,假眼球啦!」
遠處傳來一聲狗吠,壓住了陳燈那聲低低的抽噎。
可我耳朵這麼好,怎麼會聽不到。
我重新戴上墨鏡:「都過去了。」
「可是陳燈,你為什麼不回來看看我呢?」
16.
這個月的銀行卡遲遲沒有收到十萬塊的轉賬。
我發愣,好像明白了點什麼。
資料說陳燈出國了好多年,十六歲那年才回到陳家,開始學習打理產業。
而那一年,恰巧是陳家大兒子死去的第一年。
晚風吹得愈發涼了,陳燈將外套脫下,包在我身上,透著股好聞的松木味兒。
他話裡帶著濃濃的愧疚:「是我欠你的。」
「我想要一個解釋。」
十年來,他的消息總是在不經意間傳到我耳朵裡。
大名鼎鼎的陳總裁,正過著和我在陰溝裡完全不同的人生。
我曾想過去找他,也無數次在深夜裡思考過重逢的意義。
更怕他是真的忘了我,怕他僅僅是對我充滿同情,說上那麼一句「你真可憐」。
後來我就默認了,每個月打到卡裡的十萬塊,便是他對我這一切作出的回應。
一個盲女,怎敢祈求獲得端坐神臺上之人的偏愛。
可他如今真的回來了,與我想象中不同,他姿態卑微,像在小心翼翼地,試圖再次踏進我的生活。
「江燭,這樣無力的話,你真的願意聽嗎?」
他若是開口,我便聽。
「我回去以後,人生就不屬於我了。」
陳燈是陳家諒與別人的私生子,本就是見不得光的。
當年被拐走,陳家也發動人力找過,但並未聲張。
日子久了,陳家便當他沒了。
那年接我電話的是個女人,想來該是陳家諒的妻子,她怎麼會舍得讓私生子重新回到陳家來呢?
後來大兒子死了,陳家諒便想起這個遺落在外的小兒子。
所以他能找來北齊村,根本不是因為我許多年前那通電話。
小兒子被拐到山溝溝裡十餘年,對他來說,並不是什麼光彩的事。
因此後來陳家諒派了人 24 小時盯著陳燈,禁止他透露任何與北齊村相關的消息,也禁止和北齊村的人接觸,尤其是我。
「我試過偷偷跑回去,也試過跟你寫那些壓根沒被送出去的信。」
陳燈扶著我坐在了一條長椅上。
「他不向我透露半分你的消息,隻說會幫我照顧好你,讓我放心。」
我忽然想起當時住院的天價醫療費,大概也是他在出手。
「這便是照顧好了嗎!每個月出點破錢就是照顧了嗎!我怎麼會信他呢。」陳燈自嘲地笑了笑,他緩緩吐出一口氣,繼續道。
「還說等我接手了公司,會替我親自向你解釋。所以我聽話,學管理,和那幫老家伙在酒桌上推杯換盞,想趕緊繼承這些,趕緊和你見面。可結果換來的是這場欺騙。
「後來他再也管不了我了,我就滿世界地找你,可你真的很會藏啊江燭。」
他越說越激動,哭腔漸顯。
我也曾千萬次想對著他,哭訴我那個雨天的絕望,黑暗中的委屈,還有媽媽離我而去的悲慟。
可到了如今,怎麼舍得呢,人生已經夠苦了,能少一點難過,就少一點吧。
他和我一樣,話語裡都簡要略過了這些年的苦楚。
我都明白的。
我拍了拍他的後背,卻被他將手反握在手心。
溫熱的,陌生的觸感。
湖面有魚兒跳起又落下,發出陣陣撲通聲。
我倆忽然沉默了。
現在該說什麼呢,怎樣也抵不過我們錯過的這十年。
我覆過手去,摸到了他腕處的幾道橫向的凸起。
「疤嗎?」
他嗯了一聲:「以前不懂事,想逼老頭子的。」
「都沒用,對吧。」
他聲音帶著些許空靈:「以後都會好的。」
你看,我十年來積攢的哀怨與恨意,左不過他拿給我一個迫不得已的解釋,便都在一瞬間崩塌了。
誰又比誰可憐,誰又會比誰心軟。
在互相看不到的地方,我們都在默默承擔著自我人生的黑暗。
我笑了笑:「兩個倒霉蛋。」
17.
我和陳燈在湖邊散步的照片被人發到了網上。
有人說他痴情,有人說我有手段。
還有人說,青鶴集團不顧融資在即,毅然切斷與趙氏的合作關系,其實是因為我。
因為陳燈本來有一樁經濟聯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