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公公喜氣洋洋道:「這是皇上親自刻的。」
我嘟哝道:「就知道是他,也就他能幹出這種事,戴一輩子的玩意,就不能走點心……」
王公公一臉假笑,很快告退了。
那天蕭時昀來的時候,喝得醉醺醺的,頭磕在小雀宮的大門上,腦袋磕了個碗大的包。
我喚他進來,他站在門口,一動不動地嚷嚷:「春瑛啊,朕就是爬也要爬來見你。你看,朕爬來的……誰都擋不住,擋不住……」
說著說著,他帶上來了鼻音,捂著臉吐了口氣,「你別笑話朕……」
我忍著笑,要去攙他。
蕭時昀像被燙到一樣,連忙拉開距離,「春瑛吶,別碰,朕腳底發飄,別傷著你……」
我看他踉踉跄跄地扶著門走進去,一步三晃,最後倒在軟榻上。
借著燈一看,衣服上沾泥帶水的,沒少摔。
我湊過去,說:「蕭時昀,你怎麼荒唐成這樣?」
蕭時昀眯著眼,一雙眸子滿是醉意,「不荒唐,她們就把朕吃了。」
他張開手掌,嘆了口氣,「朕得都拿回來才行啊,屬於蕭氏的,都得一個不落地拿回來。他們送進宮的,朕不想碰……可你不一樣,你是朕的人……」
是啊,我當年一根筋地往京城跑,無意中救他一命,反被蕭時昀記在了心上。
我坐在離他不遠處,支著頭看他:「原來你是利用我啊……」
蕭時昀連連否認,急切的模樣仿佛晚一刻就不會說話了一樣,「春瑛,你別誤會……我想跟你好好過日子的……你別嚇我,我酒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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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喝不喝了?」
蕭時昀搖頭,「不敢了……」
這樣好的日子,蕭時昀抱著我說了一宿的闲話,他說宮裡會進來幾個女人,讓我離她們遠遠的,他很快就會解決。
蕭時昀隻是看起來沒心沒肺,可實際上,誰知道呢?
最困的時候,我迷迷糊糊問他,十年後是什麼樣子的。
蕭時昀一本正經地說:「沒了那群毒瘤,政治清明,海晏河清,朕有一妻一子,幾個賢臣,下了朝抱著孩子聽聽戲,放放風箏,再從大臣裡抓一個當夫子,空下來的時間都陪你。」
後來,小雀宮被圍成了銅牆鐵壁,我得了空隻能在院子裡溜達溜達,聽說宮裡新來了幾個秀女,個頂個的好看,我老毛病又犯了,拿了畫來挨個品鑑。
如今我是貴妃,身邊多了不少察言觀色之人,但凡在一個畫上留戀太多,立刻就有人「替」我教訓她。
我還是聽到傳言,才知道有人打著我的名號欺負新人,這天中午我發了一通好大的火。
好巧不巧,蕭時昀來了。
他剛進門就厲喝道:「趙春瑛!誰給你的膽子!快把手裡的恭桶刷子放下!」
我挺著大肚子,咬牙切齒地威脅宮人:「到底誰幹的,自己站出來,別等我查,查到了統統給你們賣出去!」
蕭時昀半託半抱將我拉進屋裡,打掉手裡的刷子,冷著臉道:「不知道還懷著呢?你這雞飛狗跳的勁兒讓母後知道了,非得踹你兩腳。」
我氣得不行,指著自己鼻子道:「我趙春瑛從來都是友愛婦女,從來沒幹過欺負人的事,他們砸我招牌,我能不生氣?」
蕭時昀壓著我的肩膀,摁在軟榻上,「行了行了,他們愛欺負就欺負,我知道不是你指使的就行。」
他看見我攤開在桌子上的畫,仔細端詳一陣兒,「有好看的嗎?」
我白了他一眼,「怎麼?想找一個?」
他嘖了一聲,「賞別人的,朕又不喜歡,別耽誤人家。」
我隨手指了幾個,卻沒想到惹到了人,晚上起夜時,一簇明亮的火苗自小雀宮東南角開始,眨眼工夫迅速波及整座宮殿。
我應該慶幸自己睡前喝多了水,在所有人都酣然熟睡的時候,我扯著嗓子喊醒了大半個皇宮。
就連蕭時昀都是睡意蒙眬地從被窩裡爬出來,光著腳陪我站在小雀宮宮外,一臉木然地看著它燒成一撮灰……
蕭時昀氣瘋了,「他們這是要把朕一起燒死啊!反了!徹底反了!」
小雀宮的火吵醒了半個皇宮,蕭時昀的衛隊把剩下的半個也掀了個天翻地覆。
我從來沒見過蕭時昀震怒,整個夜晚,他都冷著臉有條不紊地下達一個又一個命令,天明十分,我已經記不清他揪出了多少人,又讓多少人當場自裁。
東方破曉,我握住了蕭時昀的手,他還在微微顫抖著,手指冰涼。
最後,他側過臉,「春瑛,你怕嗎?」
我眨眨眼,「有啥可怕的?我們老家經常有火蹿房梁上去,人沒事就行。」
他說:「有人要害你。」
「不是活著嗎?害回去唄。」我肚子咕嚕叫了一聲,還有點犯困。
蕭時昀突然笑起來,最後緊緊將我抱在懷裡,「好,我聽春瑛的,害回去。他們一個都跑不掉!」
小雀宮的燒毀隻是一個開端,隨之而來的暗害層出不窮,無色無味的毒藥,不知哪裡來的野貓,還有摻了紅花的安胎藥,我都習以為常了。
蕭時昀不放心,把我挪進了自己的寢宮,有大臣知道後,說了闲話。
蕭時昀氣得反唇相譏:「朕的地盤不住趙春瑛住你嗎?你先生個龍種出來。」
結果給人家氣得半個月沒上朝。
隨著生產的日子逐漸臨近,蕭時昀「病情」更嚴重的了,總是疑神疑鬼,就連我的枕頭,他都扒開棉絮看了,才肯放心讓我枕著睡。
與此同時,蕭時昀在前朝大刀闊斧的整頓,仿佛有人在後頭撵著他。
我翻出了自己的小本本,偶爾在上頭寫寫畫畫,婢女好奇地問我,我就偷偷藏起來。
十月初八那天早上,我剛起不久,正穿襪的功夫,腹部突然一陣絞痛。
蕭時昀聽聞消息,朝服都來不及換,著急忙慌地趕過來,來到後得知宮口開全還得幾個時辰。
他揉搓著我的手,眼眶通紅,「春瑛啊,你疼不疼啊……」
我咬著牙,瞪著眼,「能忍……」
蕭時昀說:「我心疼啊,我忍不了啊……春瑛,你喊出來會不會好點……」
我疼出一腦門子汗,「你能不能出去啊……」
蕭時昀不,屁股跟黏在地上一樣,幹耗著。
等到日頭高升,穩婆驚喜地大叫一Ṫṻ⁺聲,「娘娘,十指了,能生了!」
我早就疼得說不出話來,緊緊Ŧų₁攥著蕭時昀的手,胡亂使勁兒。
蕭時昀在旁邊大氣不敢喘,除了幹瞪眼,屁用沒有。
我氣得推他,「你能不能出去啊,我好煩……」
蕭時昀臉都白了。
第一次生孩子,沒什麼經驗,最後人都迷糊了,似乎聽見了小孩兒哭,也聽見了蕭時昀咆哮。
我剛要閉上眼睛,胳膊被人狠狠掐住,緊接著神智回籠,耳邊是蕭時昀的大喊:「趙春瑛,你敢閉眼朕就把孩子摔死!」
我眼皮子發沉,艱難地吐出幾個字:「你做個人吧。」
誰生完孩子不累啊,累還不讓人睡了?
剛閉眼,蕭時昀又掐我,他是不是有毛病?
睜開眼,發現他哭了,一把鼻涕一把淚。
我問:「你哭什麼?」
他不回答,捧著我的臉,顫抖著說:「春瑛吶,春瑛,你別丟下朕,爭點氣,別閉眼。」
我什麼都不明白,渾身乏得很,聽見周圍人亂哄哄的,什麼血止不住,什麼命保不住……
我吃力地眨眨眼,哭笑著:「不能那麼倒霉吧……蕭時昀,我第一次生孩子,第一次啊……」
蕭時昀豆大的淚珠子一個接一個往下掉。
我哽咽著笑了一聲,「枕頭下面,有個名單,都是我的仇人,麻煩幫我報仇……」
蕭時昀手忙腳亂地抽出來,翻開第一頁,笑出個鼻涕泡,對著我柔聲道:「鄰居家的雞啄你也算?」
我咯咯笑著,想去握他的手,卻沒有力氣,「對不起,要留你一個人了。」
我想起了那個黃昏,蕭時昀背對著我,坐在小雀宮的門外,夕陽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影子上長滿了孤獨。
蕭時昀泣不成聲,堂堂七尺男兒,哭得跟個孩子一樣。
真是對不起啊……沒說過我喜歡你。
我其實什麼都懂,從前不敢說,怕你得了真心就肆無忌憚,棄之敝屣,如今更不敢說,怕你掛念一生,畫地為牢。
誰都沒想過,生個孩子能要了我的命去,時間太倉促,蕭時昀的臉我怎麼都看不夠,明明心裡壓了許多的事,明明自刀山火海裡披荊斬棘活下來的人,卻喜歡陪著我胡鬧,喜歡裝成個傻子,沒心沒肺,嘻嘻哈哈。
這種時候,遺言總是多得說不完,
「窗臺那束花別忘了換水,桌面上攤開的手帕,還有幾針就繡完了,記得找人補全,你落在我這裡的玉扳指收在梳妝櫃的第三層,和你送我的簪子放在一起。對了,灶上溫著白粥,趁熱喝。孩子我就不問了,你好好養大,十年後,帶著他去放風箏,請個最厲害的夫子……」
我越說聲音越小,窗外的光線漸漸模糊,蕭時昀的臉逐漸隱匿與黑暗。
閉上眼睛那一刻,我動了動嘴唇,無聲地說了一句:我愛你。
番外
我是本朝的大公主,蕭竹竹。
最喜歡的人是父皇,據說從出生起,他就把我帶在身邊,寸步不離。
他們都羨慕我,因為父皇太兇了,動輒對著朝臣破口大罵,我有幸見過一次,他把一個白胡子的老爺爺罵的失聲痛哭。
母妃的筆記上寫了:「要尊老愛幼。」
父皇卻從不照做,不光罵老頭,還總是把人貶去偏遠的地方。
總之,我出生後,父皇前前後後教訓了不少人,幾乎每年我的生辰,他都會送一個家族離開京城。
直到我十歲這年,父皇臉上露出了笑容,摸著我的頭,「竹竹,父皇給你娘報仇了。」
他們大人的事情真復雜,但是有一點是真的,父皇喜歡母妃,每天都會帶著我翻看小本本上的筆記。雖然他從不照做。
最近,我有了一個夫子。
也是個胡子花白的老爺爺,他總是一本正經地往前面一坐,喋喋不休地念一天課本,我不太喜歡他。
旁邊伴讀的小孩也不喜歡,我連總是偷著從後窗戶翻出去,跑到御書房裡偷點心吃。
父皇好幾次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在夫子找上門的時候提著我的後領藏在桌子底下。
可以說,我是天底下最了解父皇的人之一,他跟別人講話的時候是一個面孔,跟我說話的時候又是一個面孔。
我皇弟嫉妒極了,追著問我秘籍。
我說都是看在母妃的面子上。
他就不說話了,默默垂著頭,可憐得很。
父皇偶爾會考校功課,皇弟不愛念書,回回挨打,我總是坐在旁邊吃點心看著。
可是最近我也不愛吃東西了,總是唉聲嘆氣。
父皇問我:「竹竹,誰欺負你了?」
皇弟支起耳朵偷偷地聽,過了一會看我不說話,接茬道:「她看上了伴讀那小子,像讓他當驸馬呢!」
父皇說,「不行。」
我惱了,「為什麼不行?」
父皇不緊不慢地說:「那麼輕易就娶了朕的公主,白日做夢。」
我噘著嘴,「我不管我不管,我就是喜歡他。」
父皇嘆了口氣,放下筆,「你還太小了。」
我不服氣,「不小了,都十歲了。」
父皇哼了一聲,「父皇認識你母妃的時候,二十出頭,你還早著呢。」
我大喊道:「我不信!」
父皇好像並不在意我信不信,「不信去問你母妃。」
皇弟探出小腦袋,希冀地問:「母妃身子好了嗎?可以去找母妃了嗎?」
我昂起腦袋:「笨蛋,母妃今早還讓人叫我回去吃雞蛋羹呢。」
皇弟站起來,「那我也去。」
「等等。」父皇叫住我們,正當我以為父皇要教訓我不告而別的時候,他老人家也站起來,「朕也去。」
我和皇弟更高興了,一蹦一跳地走在陽光底下。
小雀宮門前種了一大片桑樹。
樹下,有人慢悠悠走出來。
皇弟高興地喊道:「母妃!圓圓來看啦!」
我不甘示弱,「圓圓,你狡詐!」說完也一股腦地向母妃撲過去。
我成功撲進母妃的懷裡,她抱著我笑得開懷。
圓圓則被父皇拎著後領扔到後面去,「小胖子,別累著你母妃。」
我哈哈大笑,圓圓委屈巴巴地跟在父皇後面。
父皇拉著母妃,踏進小雀宮,連腳步都輕快了。
圓圓嘟嘟囔囔的,「母妃身子不好,好不容易見一次,都被你搶了,煩人精。」
我對著圓圓吐吐舌頭,卻拍拍母妃的肩膀,讓她把我放下來。
我們都知道母妃身子不太好,隔三岔五地生病,據說是當年生我的時候被一群壞人害得差點丟掉性命,父皇拼了命把人救回來,養了好多年,才慢慢好起來。
別人都怕父皇,其實他們不知道,父皇怕母妃,母妃皺皺眉頭,他就如臨大敵。
「竹竹,你可要好好選,他要是像父皇對母妃一樣對你,才可以嫁,明白嗎?」圓圓一本正經地教育我。
熱飯擺上了桌,不遠處是父皇和母妃的竊竊私語,圓圓倒騰著小短腿跑進屋。
我攥緊了一個小小的香囊,篤定道:「一定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