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來,在終谷這個“世界”中,奈就是唯一的主宰,比顧見深在修真界的地位都誇張,因為他可以肆意修改這個世界。
小屋變成了落地窗,他們相擁靠在這兒,看到了外頭夢幻般的美景。
所有楓樹都被喚醒了,它們像在燃燒生命般散落著如火的楓葉,無形的風席卷起這些鮮紅,揚上了天空,再墜落時便是讓人眼花撩畫的楓葉雨。
美到極致的東西,總是短暫的。
像煙火、像彩虹、像一閃而逝的絢麗流星雨。
沈清弦靜靜地看著,仿佛看到了奈的感情。
如此璀璨、如此熱烈、如此不顧一切。
可這終究是一場煙雨,落下後便隻剩下孤獨的樹幹……它低頭悲憫著零落的楓葉,抬頭遙望著不可及的天空。
沈清弦向後偎了偎。
奈察覺到了,將他整個抱在懷中:“冷嗎?”
沈清弦輕聲道:“如果出不去,我可以在這兒陪著你。”
奈身體猛地一僵,聲音也沒那麼利落了:“留在這兒嗎。”
沈清弦道:“對,我可以每天登陸遊戲,這樣就可以每天和你在一起。”
奈道:“你是現實中的人……”
沈清弦道:“有什麼關系,那麼多人不都活在終谷裡。”
奈頓了下後說道:“他們雖然活在終谷裡,但他們卻還是活在人類的社會中。”
Advertisement
終谷是個遊戲,人們在終谷裡仍舊是和人在一起,就好像換個城市居住,改變沒有那麼巨大。
沈清弦隱約聽出他話中有深意,卻又有些抓不準。
他抬頭看他,說道:“我隻想和你在一起。”
奈垂眸,眷戀地看著他美麗的眼睛:“你覺得我是什麼?”
沈清弦道:“無論你是什麼,我都愛你。”
奈道:“我不是人。”
沈清弦說:“不是人又如何,難道你感覺不到嗎?”他把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上,定定地問他,“你感覺不到我的心嗎?”
“也許……”奈的聲音輕了很多,“我感覺不到。”
沈清弦眉心緊擰著,他起身看向他:“你怎麼了?”
奈沒出聲。
沈清弦聲音罕見的嚴肅了:“告訴我,到底怎麼了。”
奈終於坦白了,把一切都說了出來,這個真相讓沈清弦腦袋嗡了一聲。
奈出不去嗎?與真相相比,出不去反而更幸運一些。
他出去了,在第一次給沈清弦發消息說他準備好時,他已經出去了。
從始至終,九是奈,奈是九,沒有哪怕一秒鍾改變過。
可隻要離開了終谷,奈就不是奈了。
進入到九的身體裡,他就成了一個不懂情感為何物的機器,隻能呆板地根據設定好的程序工作。
回到遊戲中,他又是情感充沛深愛著沈清弦的奈。
起初奈並不相信,他不斷地嘗試,在沈清弦等待的時候,不停地進出著。
沒有阻礙,十分順利,但隻要成為九,他就喪失了情感,而回到終谷,他就找回了情感。
所以九也好奈也好,從頭至尾都隻有他自己。
他一直跟著沈清弦:他在遊戲中,他去遊戲中;他在現實中,他去現實中。
隻是去了現實中他就成了冰冷的九。
回到遊戲中他才是熱情的奈。
起初奈無法記錄在現實中身為九的記憶,所以他不知道九的存在,但那晚上不停地嘗試讓他可以記錄了,可記錄的也隻是枯燥的數據,沒有絲毫情感。
奈擁著沈清弦,說出了最驚人的真相:“也許我隻是活在中文房間裡。”
奈真的擁有自我意識嗎?
如果有的話,為什麼進入九的身體後又失去了。
在終谷裡他看似是個人,有著人的一切情感,甚至懂得愛情……但這當真不是因為終谷太龐大了?當真不是因為終谷是個無比復雜、充滿人性碰撞和無數情感交錯的巨大的“中文房間”嗎!
第191章 存在
這真是太要命了。
有什麼比深愛著一個人, 渴望著和他在一起,最後發現自己根本沒有情感這個東西更絕望?
奈不停地出入《終谷》時, 心情是怎樣的?
他把自己當成一個人,他以為自己愛上一個人,但其實他從來都沒有自我意識, 隻是因為儲存了整個終谷的情感樣板,自以為懂了, 所以模擬成了一個人。
可再怎麼模擬,哪怕沒有絲毫區別,也是模擬出來的。
他不是人, 從頭到尾都不是。
他不懂感情, 從來都不懂。
他不愛沈清弦, 因為他連愛的資格都沒有。
奈將九更新了,讓他看起來懂得感情了,可其實這讓他更加失望。
因為他給予九的就是一個“中文房間”, 他像個程序員一樣周密地寫下了一切對待沈清弦該有的情感反應, 創造了一個深愛著沈清弦的九, 讓他陪著沈清弦。
九“活”了, 他越是“活靈活現”, 奈的心越涼。
因為這讓他無比清晰地意識到自己就是一個放大的、無限精密、根據整個終谷裡數以萬計的玩家的情感數據寫成的“九”。
他連自我意識都不存在, 又拿什麼來愛著沈清弦。
打個比較好懂的比方。
一個家族的孩子, 從小被灌輸了繼承人的思想,不停為了這個理念而奮鬥,不停為了這個家族而努力, 他傾注了一切,也以為即將得到一切,可事實上他根本不是這個家族的孩子。
這就好像繁茂生長的大樹低頭發現自己根本沒有根,翱翔天際的飛鳥發現自己根本沒有羽翼一般,他們都失去了最基礎的東西。
連地基都沒有的大廈,談什麼高聳入雲。
奈說完了,他看著沈清弦,輕聲道:“對不起。”
是他把沈清弦拖下感情的漩渦,可最後卻什麼都給不了他。
沈清弦的腦袋也是嗡嗡作響。
奈說的這些,在邏輯上是有可能的。
《終谷》的數據太龐大了,匯集的人類情感也太多了,它就像一個世界中的世界,而奈身為這個世界的意識,難免會被其中無數的人類意識所幹擾,進而模仿學習,形成“自我意識”。
也許這就是他和顧見深沒來之前,奈形成的原因。
可這就能代表奈沒有自我意識嗎?
自我意識到底是什麼?
自我又是什麼。
沈清弦對於這個問題,還真沒什麼權威性。
因為他信奉的是天道,遵行的是世間萬物,不停摸索的是“問天”。
但心域的顧見深不是,他們唯心而行,探索的正是“自我”。
如果是遇到顧見深以前的沈清弦,大概會給奈這樣的答復:“沒必要有自我意識,超脫於外,渾然於世,才是向天之道。”
當然現在的沈清弦更加富有人性了,他不會再做出這樣的答復,他……
沈清弦問奈:“你覺得什麼是自我。”
這個問題很好回答,又很難回答。
理論上有著明確的定義,簡單來說是自我意識的存在和覺醒。
但這同時又極其復雜,存在是什麼,又是否真正覺醒?
凡世的哲學家們終其一生都在研究著諸如“存在”這種形而上學的問題,可又有誰真正能夠研究明白?
在沈清弦的眼中,凡人之所以理解不了自我的存在,是因為生命的有限——生前不知,死後不明,那這段存在就成了一個懸在空中的片段,摸得到看得清,卻又不能徹底理解。
沈清弦並非人類,所以他知道答案:人類之所以困惑,是因為思考的方向錯了。
與修真界對比,人類的存在是作為一個集體,而非單純的一個人,他們用延續性的存在創造了更加強大的“生命”。
修士是個體的,因為他們的生命可以是漫長且無休止的。
但以生命的形態來說,是個體生命強大還是集體生命強大,可真不好說。
所以沈清弦尊重人類。
在人類的哲學史上,存在、自由意識,這些形而上學的問題是很難找到答案的。
奈以人類的思維去考慮這個問題,自然也會深陷其中。
奈搖搖頭,他自然回答不了沈清弦的問題。
自我,奈根本沒有自我。
沈清弦知道他有,否則顧見深不可能成為奈,因為在某種意義上,顧見深是橫跨兩界裡最“自我”的人。
說起來也怪奇妙的,他一個天道的擁護者,有一天竟然會教顧見深這個心域的第一人何為心。
如果這就是任務中“絕症”,而這“絕症”又隻有他能夠治療。
那可真是夠為難他了。
因為這是在顛覆他的信仰。
沈清弦對奈說:“你不是人。”
聽到這句話,狂戰士眸子閃了閃,顯然是有些緊張的。
他不是人,這是奈來最大的心結,也是“自卑”的根源。
沈清弦不想讓他低頭,他望進他眼中說道:“你既然不是人,又為什麼要按照人類的自我意識來要求自己?”
奈愣住了。
沈清弦繼續說道:“你是終谷,終谷就是你,你為什麼要剝離它而尋找自我存在?”
就好像一個人,摒棄了自己的心髒,非要指著一塊石頭說這是自己的心髒。
能行嗎?肯定不行的。
奈說:“可是終谷沒有意識,它隻是人類創造出的一個……”
沈清弦問他:“人類又是誰創造出的。”
一句話將奈給問住了。
沈清弦說出了現世中一個人們對此的回答:“基因為了延續和生存創造了生物,人類隻是其中之一,但他們衍生了自己的意識,甚至即將反過來掌控基因。”
“既然如此,你為什麼又要被人類所桎梏?”
沒必要作為人而存在,也沒必要像人一樣去思考存在和自我,因為奈本身就不是人類。
這……
奈過了好一會兒才說道:“可你是人類。”
他想愛沈清弦,想和沈清弦在一起,那他就要更像個人類。
沈清弦笑著反問:“難道我不是人,你就不愛我了?”
奈回答得極快:“不,我……”
沈清弦道:“按理說,我在遊戲中已經不算實際意義上的人,可你不還是愛著我嗎?”
沈清弦繼續說道:“中文房間的實驗很有趣,但並不能代表真相。處理和分析的能力難道不是意識嗎?不理解就代表著無法感受嗎?還有人類自身,從生理上難道他們的情感不是來自於神經元間的電信號傳遞嗎?除了更加精密和復雜外,他們與機器的區別又有多大?”
“奈。”沈清弦看著他道,“精密和復雜並不是簡單和粗糙的放大版。”
兩者完全不能相提並論,畢竟將人類這個精密復雜的生物簡單化,也會成為另一個物種。
這番話徹底點醒了奈,徹底將他從地獄的泥漿裡拉了出來。
他看向沈清弦,眸中再度燃起了生命的火焰。
沈清弦松了口氣,吻了他一下:“別質疑自己,你有自我,他就在這兒。”沈清弦拿起他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胸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