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見深拂袖道:“下去配藥!”
他大步回屋,來到沈清弦身邊時已經恢復了那般溫和悉心的模樣,他輕聲問沈清弦:“是誰惹了你?朕定狠狠罰他,你莫要動怒,這般傷了身體豈不是糟蹋自己。”
他說得真切,又滿是關懷和後怕的語調,當真是把他當成了心尖上的寶貝來疼。
可一想到玉簡上最後兩行字,沈清弦頓覺扎心,一個沒忍住,竟又咳了起來。
顧見深連忙給他順氣。
沈清弦咳完後不僅面色蒼白,連唇瓣都泛著病態的淡紫色。
顧見深更加揪心,隻恨不得將那惹他動怒之人大卸八塊!
沈清弦心很累,生怕再看顧見深這破身體會把他送回萬秀山,於是虛弱道:“陛下,臣想一個人靜靜。”
顧見深一怔。
沈清弦卻閉上了眼。
顧見深好半晌才開口:“你身體不舒服,朕在這陪陪你吧。”
沈清弦閉著眼說:“臣想一個人待著。”
顧見深有些不安,但卻不願再惹他生氣,隻低聲道:“你有什麼便告訴朕,別自己悶著。”
沈清弦真想拉著他領子好生問問他……
這小白眼狼,他掏心掏肺地對他,他怎麼還不信他!
不信他又不喜歡他的話,這假惺惺的模樣又是為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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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他還是一口氣把自己氣死算了!
越想越心塞!!
沈清弦沒回他,想翻個身又沒力氣,也是很可憐了。
顧見深見他實在不願見他,隻得起身道:“朕就在外面。”
沈清弦沒出聲。
顧見深慢慢走出去,小心把門關上了。
他叫來了伺候的宮人,從頭問到尾,事無巨細的盤問著。
宮人們卻都茫然得很,隻道:“一直都好好的,大人起來後便拿了個話本看著,看了會兒又題了個字,之後似是累了便到床上歇息,然後……就開始咳嗽了。”
都是沈清弦平日裡愛幹的,聽起來似乎沒什麼能惹他生氣的事。
顧見深去找來他看過的話本,又看了看他題的字。
話本還是那些胡言亂語,不過他知道沈清弦無聊了愛看這些。
這些東西哪值得他如此動怒?再看他寫的字,是半句詩:春去夏來終歸易,鳳凰木下情相依。
似乎……也沒什麼不同尋常的。
既是沒人惹了沈清弦,那便是他自己想到了什麼,所以氣到了。
可到底是什麼事能讓他如此大動肝火?
是關於誰的事?顧見深心中的不安愈甚,總覺得有什麼他不知道的東西在陰暗地滋長著。
沈清弦氣了一整天,吃不下喝不下,躺在床上隻覺得胸口悶得馬上要離開肉胎了。
他這般模樣,顧見深也憂心得很,他勸他吃些東西,沈清弦不理他;勸他喝藥,沈清弦不看他,再多幾句話,沈清弦便道:“臣想歇息了。”
顧見深手掌攥拳,隻得道:“朕就在外面。”
沈清弦已經閉上眼睛。
兩人相處了十年之久,從未有哪一日是這樣的。
他們一直都很融洽,近一年更是甜蜜得像是同心一體的。
顧見深很願意照顧他,很喜歡他依賴他,也很愛他黏著他。
可如今他竟連看都不願看他。
到底怎麼了?
顧見深很茫然,他不知道緣故,可心卻一沉再沉。
他忽然發現,自己離他仍舊很遠。
再近的距離也能被推開,再親密的關系也可能被丟棄,再怎麼想靠近也可以被拒絕。
天色漸黑了,沈清弦也沒找他,他便這樣在外面站了一宿。
宮人們也在外頭跪了一宿,一個個噤若寒蟬,生怕被聖上遷怒,進而丟了性命。
沈清弦氣了一天,晚上睡得也不踏實。
他這破身體,一病便像被火燒過的枯木,一陣風都能給吹散了。
他難受了就想顧見深,讓他抱著睡會舒坦得多,可一想到他就氣,越想越氣,一氣更難受,哪裡還肯見他。
這一宿他睡得渾渾噩噩,顧見深也站得渾渾噩噩。
天亮後沈清弦渴了,低聲喚人,顧見深卻先聽到了。
他急忙進來,給他倒了杯熱水。
沈清弦睜眼一看便愣住了。
顧見深渾身湿漉漉的,長發還在滴著水,眼底有絲疲倦,但雙眸卻仍是明亮。
沈清弦本想趕他出去,如此一看又心軟了:“外面下雨了嗎?”
顧見深這才反應過來,他怔了下道:“我去換身衣服。”
沈清弦問他:“陛下……您一直在外頭嗎?”
顧見深道:“嗯,朕就在外面。”
這是他昨晚趕他出去時,他說的話。
這個“就在外面”,竟然是站了一宿嗎。
沈清弦一陣心疼,轉念又忍不住生氣。
他不信他,不喜歡他,難道這般作態都是裝出來的嗎?
如此一想,沈清弦又咳嗽起來。
顧見深連忙走過來,給他拍拍後背道:“到底是怎麼了?若是朕哪兒做得不對,你隻管打我罵我,不要這樣折騰自己的身體。”
他這般說著,真是焦心又卑微,全沒一個帝王該有的姿態。
沈清弦聽得心裡酸酸的,又忍不住覺得玉簡是個辣雞,大辣雞!
沈清弦道:“陛下快些去換衣服吧。”
顧見深也怕身上的涼氣過給他,於是說道:“朕很快就回來。”
沈清弦點了點頭。
顧見深當真是非常快了,衣服換了,頭發卻是來不及擦幹了。
沈清弦到底是心軟了,他嘆口氣道:“陛下先去擦幹頭發吧,小心著涼。”
聽他終於肯和他說話,顧見深隻覺得一陣喜悅蔓延,別說是擦頭發了,他讓他幹什麼他都願意。
“我沒事,”顧見深問他,“覺得怎麼樣了?餓了嗎?我這就讓他們備膳,你不想吃也先吃點兒,要不身體受不住。”
沈清弦點了點頭,顧見深這就忙活起來了。
明明他一宿沒睡,可此刻卻因為沈清弦展顏而精神振奮,別說累了,隻要能讓沈清弦消氣,再站幾宿也是沒問題的!
沈清弦被他哄得消了些氣,他明白玉簡說的是都是事實,可也不信顧見深對他這般細心都是假的……
再說了,作假總得有個緣由,他又有什麼是顧見深可以圖謀的?
他如今是當今聖上,萬人之上,再無掣肘,他想做什麼便做什麼,又何必來哄騙他這個半死不活的廢人。
這其中……應該是有些問題。他決定從長計議。
沈清弦這病來得快,去得卻極慢,本來好不容易養好的身體,又給糟蹋了。
顧見深也不敢多問,生怕惹惱了他,隻小心伺候著,願他別再動怒。
沈清弦一肚子問題卻找不到答案。
他問顧見深:“陛下,您喜歡臣嗎?”
顧見深眼裡全是他:“朕當然喜歡你。”
可是玉簡的任務沒完成。
他又問顧見深:“陛下,您信任我嗎?”
顧見深溫聲細語道:“朕此生隻信你一人。”
然而玉簡上的“讓顧見深信任你”亮得刺眼。
沈清弦身體不好,精神也會不好,慢慢地也顧不上去想這些了。
顧見深小心照顧他,真是捧在手裡怕摔了,含在嘴裡怕壞了,放在心尖尖上還怕他不開心……
就這般模樣,竟然不喜歡也不信任?
沈清弦一想就心裡堵得慌。
他雖然精神不濟,但也不再像以前那般闲散,他試著聯系了一下外面,結果也是讓他心情復雜。
誠然他這些年都沒怎麼在意過,可也沒想到自己的眼線竟然被拔除得如此徹底。
不止被拔除,他如此完全身處顧見深的勢力下,徹底被他控制著。
他倒是擁有足夠的自由,可這個自由卻是有限制的,隻要不離開顧見深,想做什麼都是為所欲為。
他這幾年一直病著,也一直心心念念的想著顧見深,所以壓根沒給自己自己謀劃,可沒想到竟已是這般境地……
顧見深用溫柔和甜蜜建了個無與倫比的精致牢籠。
他身處其中,卻渾然不覺。
從這點兒來看,沈清弦明白玉簡沒壞,它顯示的進度是正確的。
顧見深的確不信他,他在暗處做的一系列動作都不是對待一個信任的人該做的事。
他怕他離開,怕他背叛,或者該說怕他丟棄他。
他像一個捧著僅有清水的沙漠旅人,小心翼翼的,珍之又珍,愛之又愛,卻又時刻擔憂著。
因為這捧水任他怎樣珍視都在不斷地從他指尖滲透,他眼睜睜看著,越發惶恐越發不安,也能越發地堅信著,他遲早會離開他。
想到這裡,沈清弦倒是消了些氣。
顧小深的童年造就了他這樣的性格。
缺愛、沒有安全感。
他給了他唯一的關愛,可是身體太差勁,任誰天天守著這樣個隨時會斷氣的人,都會不安吧。
更何況顧見深比尋常人更加恐懼失去。
至於喜歡……都不信他了又該怎樣喜歡?
沈清弦是這麼認為的。
所以說要讓顧見深相信他,首先得養好身體!
可這肉胎實在糟蹋得夠徹底,能這樣吊著口氣,還是沈清弦的靈魂韌性強,換成其他魂魄,早就撒手不幹了!
就這程度的肉胎……想養好?凡間的手段是真不行。
正在沈清弦焦頭爛額之際,竟奇跡般地有了轉機。
他病了半個月,顧見深又開始廣納名醫,來回尋了四五個,雖然都沒什麼用處,但第六人卻是真出其不意。
這神醫生得很是年輕英俊,一襲雪白長袍趁著修長的身形,頗有些仙氣飄飄的意味。
起初顧見深見著他便擰起眉,覺得他太年輕,哪裡像能醫病的模樣。
不過這姓朱的頗有些名氣,本著試試的念頭,顧見深溫聲道:“朱大夫,請。”
朱大夫別的不提,派頭挺足,行了個禮後便進了門。
這一進門……朱大夫驚著了:“……朝……朝……”
沈清弦也見著他了,他一愣,立馬眯起眼睛瞪他。
朱大夫今非昔比,早已不是那個張口就冒大實話的小胖子了,他清清嗓子道:“找套針石給我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