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明我無錯之有,卻還是心虛得不行,好似看見他就像看見我那段不堪回首的過往。
我垂著眼,隻見一道玄黑滾金的衣角匆匆路過我身前。
「眾愛卿平身。」
我被娘娘拉著入座,歌舞升平、佳餚美釀讓我的不自在煙消雲散。
我拉著阿福給她夾了一塊脆皮酥肉,她紅著臉搖了搖頭,示意我不合規矩。
我這犄角旮旯的位置誰會注意到?
說不定李玄早就把我忘到十萬八千裡外了……
我也不顧她意願,一把塞她嘴裡。
講實話,我真想打包一些回瀾月宮。
酒足飯飽後幾人推了個大鼓進來,接著一個在天寒地凍裡穿著十分暴露的美人踏上鼓面。
美人起舞翩然,身姿搖曳,莫說是男子,就連女子看了都暗嘆不如。
最終我忍不住看了李玄一眼,半年未見,他清瘦了許多,原本就稜角分明的臉龐如今更是鋒利。
離得太遠看不清他是什麼情緒,反倒是我旁邊的貴妃娘娘一臉煞白,問她是不是身子不爽利她也不搭話,隻是一個勁兒搖頭。
一曲舞畢,那美人沒退下,嬌嬌弱弱地行了個禮,不一會就有個身著武官服的老臣起來。
「陛下,這是臣家中侄女,自小飽讀詩書,長袖善舞。如今後宮空虛,為了皇室開枝散葉,老臣隻能厚著老臉自薦了。」
李玄輕笑一聲:「哦?是嗎?」
Advertisement
我看著殿中的美人,手禁不住一抖,湯勺直直落入碗中,在安靜的殿中發出一道清脆的聲響。
眾人紛紛朝我看過來,我咬著唇恨不得打個地洞鑽進去。
那個老頭眼一眯,笑笑:「這位莫不是去年納入宮中的曦貴人?」
我指甲掐入手心,本就是一件極小的事,大家一笑泯然也就罷了,誰知還會有人提到我。
一旁的貴妃娘娘突然呵斥了一聲:「父親!」
我愣了愣,原來這個人是娘娘的父親?
那他為什麼還要讓別的女子入宮與娘娘爭寵?
一旁沉默許久的李玄朝我冷冷望了一眼,話語更是讓我墜入冰窖。
「曦貴人?朕不是說了沒有朕的允許不準踏出瀾月宮嗎!」
不知道為何,我腦子灌滿水似的,過了半年還會因為他的隻言片語掉眼淚。
這下我看清他的臉龐了,他蹙著眉頭呵斥:「來人!把她給朕——」
「不必了,嫔妾再不會出來了。」
我起身不再去看他,行了個禮匆匆跑出殿外。
刮過的寒風在淚痕處割得生疼,我用力搓著眼淚,心想瞎掉算了,省得掉這不值錢還討人嫌的玩意兒。
阿福擔憂地望著我,估計是怕我一時想不開會自盡。
我真真覺得沒意思極了,分明難受的是我,我還得去安慰她,這算怎麼回事?
回到瀾月宮我整個人趴在被窩裡,阿福默默守在外殿。
我眼睛酸澀,不知怎的就睡著了,後來還是被阿福喚醒,說賀崢來了。
我這時候不太願意見人,尤其是剛剛在殿中見我出了這等醜事的人。
外殿賀崢拿著食盒在給我布菜,見了我微微一笑。
「醒了?方才見你吃得少,便去御膳房給你拿了些點心,快來嘗嘗。」
殿中微弱的火燭將他整個人都照得柔和起來,我的心也跟著軟了,一瞬間眼淚又止不住流了出來。
他嘆了一口氣,拿出帕子想替我擦拭,猶豫片刻還是止住了,隻是將帕子遞給我。
其實今日在殿中那些屈辱遠比不過我與李玄決絕那日,哪怕去宮宴之前我都覺得自己已經練就了一身鋼筋鐵骨,哪曾想我還是太矯情。
就是這樣矯情的一個人,在委屈時抓到一絲善意便再也舍不得松手。
我坐在桌前,抓起一個包子一邊吃一邊流眼淚,口齒不清地嘟囔著:「賀大哥,你為什麼那麼好?嗚……」
可能是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模樣太滑稽,賀崢都忍不住笑出聲:「這就叫好了嗎?」
他給我倒了杯茶,我接過喝了一口打了個飽嗝,又開始惆悵:「不好嗎?反正我這輩子都被困在這瀾月宮了,每天能吃飽能看到第二天的太陽就是我最大的願望。」
房中沉寂了好久我才聽到他開口:「桃兒,你想出去嗎?」
我搖了搖頭,心想出了這瀾月宮又怎麼樣,還不是在牢籠裡原地邁步。
「不是瀾月宮,是皇宮,桃兒,你想出去嗎?」
聞言我驚起,下意識看了眼門外,等反應瀾月宮沒有外人時才松了一口氣。
「你瘋了,這些話你也敢說!」
雖說我隻是一介廢妃,可若偷逃出宮可是殺頭的大罪。
賀崢嘆了一口氣,表情似是十分無奈,低聲道:「你在宮中舉步艱難,出了宮不過是死裡逃生。」
我緊緊攥著手沒說話,我何嘗不想,可怎麼才能悄無聲息離開?
賀崢好似看出我的顧慮,起身站到我身前,沉聲道:「下個月春獵,屆時陛下會出宮半月,你若是想,我自有辦法送你出宮。」
心中那杆權衡利弊的秤最終還是傾斜了,我咬了咬唇遲疑地望向他,道:「那你呢?我走了你怎麼辦?」
他輕笑,摸了摸我的頭,聲音溫柔得不能更甚:「我從不做沒有把握的事。」
賀崢長得好看,含笑時能讓人暈眩淪陷,我望著那張極具誘惑的面龐,好像它不斷在說——走吧,跟我走吧……
哐——
寒風刮過,窗棂碰撞的聲音將我喚醒。
我躲過他的手,眼神閃躲不敢再去看他,喃喃:「讓我再想想……」
我看不見他的神色,隻聽到他用極輕的聲音對我道:「好,我等你。」
賀崢走後我不斷問自己,我走了阿福怎麼辦?賀崢會不會被我牽連?還有貴妃娘娘……
我不願看到他們因我一己之私受到牽連。
19.
過了幾日,我聽阿福說李玄納了那個美人為婕妤,賜住棲鳳宮,那是正宮娘娘才有的榮寵。
一時間珠婕妤風頭正盛,比起從前的我是過猶不及。
我自以為已經沉寂的心又掀起小小的波瀾,或許,我真該離開這個吃人的牢籠了吧?
賀崢聽聞我答應要出宮時一臉驚愕,似乎沒想到我那麼快就想通。
「你說得對,我出了宮何嘗不是死裡逃生。」我看著窗臺那盆已經枯死的綠萼梅,不知道什麼時候又發了芽。
哪怕我再貪生怕死,可待在宮中生不如死。
賀崢抿唇笑笑,低聲道:「你能這般想再好不過。」
我抬眼望他:「不會有人受到牽連吧?」
……
我與賀崢約定好,春獵當日我隨行混出宮,而後他會遣人在瀾月宮燒一把大火。
這時再沒有什麼曦貴人。
我看著住了一年多的瀾月宮竟然有些不舍,可我更向往賀崢說的江南。
聽說那裡春日細雨連綿,夏日綠意成蔭,秋日金風颯爽,冬日天寒青蒼……
有太多太多我憧憬的,比如自由。
午後阿福是哭著回來的,問她發生了什麼事,她遮遮掩掩不敢說。
我佯裝生氣:「快說!」
她紅著眼哽咽道:「雖說我們瀾月宮不再得寵,可陛下也沒下旨廢——」
說到這她抬眼看了我一眼,意識到不妥沒再說下去。
我也明白了,無非是被仗勢欺人的奴才欺負了。
出宮在即,我不願多惹事端,嘆息道:「好了不氣了,這些事咱們又不是沒遇到過,我們關起門過日子,何必去看他們臉色?」
阿福跺了跺腳,憤憤道:「可我隻是按照例份去給您拿春衣,那內務府的狗奴才卻說現在一切由珠婕妤做主,讓我去找珠婕妤。」
「你去了?」
阿福淚珠子又一個勁兒地掉,點了點頭道:「嗯,到了棲鳳宮珠婕妤卻、卻……」
我皺了皺眉:「卻什麼?」
「她說不知道有您這號人,若是要取春衣便讓您去求她!」
我攥著手心,這無非是故意刁難我罷了。
我看向阿福,道:「她沒為難你吧?」
阿福目光閃躲,將手藏在身後,我一把拉過來,那雙白白胖胖的小手如今紅腫一片。
我胸口發悶,蓄起一腔怒火,聲音都氣得顫抖:「她怎麼敢的。」
我咬緊牙關,將火氣逼下。
我不能在這時掀起風波。
且說,我就算去了又如何?
她現下如日中天,我能耐她何?
我閉上發澀的眼眶,低聲道:「年前我還攢了些銀子,明天你拿去內務府打點,有個叫小盛子的公公受過我的恩惠,你去找他,他能給你尋個好差事。」
阿福訥訥看著我,撲通一聲跪了下來,拉著我的手哽咽道:「貴人,當初瀾月宮落難我沒走,現在更不會走,你不是說過再也不趕我了嗎?」
我怒其不爭地看著她:「跟我在一起受了多少白眼,你怎麼就不為自己考慮考慮?」
她搖頭道:「貴人您是好人,我不想和您分開。」
我要出宮的消息除了賀崢再無第三人知曉,怕她們知道這件事會受到牽連。
原本打算我「死」後再讓賀崢給她尋個好差事,可現在我竟沒法坐視不管。
阿福一個勁抱著我的腿喊「貴人我不走」,生生將幾日後的「生離死別」演繹得淋漓盡致。
掙扎半晌,我終是嘆了一口氣,將她扶起:「過幾日我便要出宮了,若是你想,便和我一道吧。」
阿福訥訥看著我,眼淚都忘了流:「您,要出宮?」
我「噓」了一聲,示意她不要聲張,雖然瀾月宮隻有我二人。
「您怎麼出去?」
我還是沒將計劃全部告訴她,阿福隻是拉著我說我去哪她就去哪。
也好,總比在宮中好。
20.
出宮日子在即,這兩晚我徹夜難眠,唯恐夜長夢多。
半夜我睡不著,聽到窗外一陣窸窸窣窣的動靜。
我心頭一驚,心想這時候該不會是賀崢吧?
我披上外袍走出門外,一個黑影正翻牆出去。
「是誰!」
還不等我看清那個人就消失在夜色中。
我走到院子中,一封信擺在石桌上。
眉毛情不自禁跳了兩下,我心中一種不好的預感油然升起。
當我看清信中內容時如同被澆了一盆涼水。
信中隻有短短幾字。
——若想知道宋巧兒下落明日酉時四刻蓮池相見
宋巧兒,我多年未見的小妹。
是誰?到底是誰?
第二日阿福歡歡喜喜替我收拾著物什,還在為明日出宮的事高興。
「貴人,貴人?」
她伸出五指在我眼前晃了晃,將我喚回神。
「貴人,怎麼了?」
我訥訥看了她一眼,抓住她的手道:「阿福,你偷偷去尋一趟賀大哥,就說我有要事相見!」
阿福微微皺起眉頭:「發生什麼事了?」
「來不及解釋了,你快去。」
阿福訥訥點了點頭,跑出了瀾月宮。
我拽著裙擺,若是有法子我斷然不想再麻煩賀崢,可現在除了他,我想不出還有誰可以幫我。
待阿福回來時隻身一人,賀崢為了明日春獵的事在忙,找不到人。
我深吸一口氣,難不成這是天意?
酉時我支走了阿福,一人獨自前往蓮池。
時隔半年多,再次踏入這片土地是不一樣的心境,我覺得我和這個地方犯衝,每次到這都會發生不好的事。
這片地人徑稀疏,顯少有人路過,初春的酉時天已經蒙蒙黑,有種說不出的詭異。
不知過了多久,我才聽見一陣輕微的腳步聲,我轉過身還未看清來人就失重掉入湖中。
冰涼刺骨的湖水將我吞沒。
我連呼救的機會都沒有,便沒了意識。
21.
再次醒來,我看見一群烏壓壓的人聚集在瀾月宮,暖氣充斥著室內,炭火好久沒有那麼充足了。
我轉過頭,看見了一張熟悉到有些陌生的臉。
李玄眼底一片烏青,眼白中布滿血絲,就連下巴也冒出了青茬。
見我醒來緊緊抓住我的手,一臉欣喜之態。
「桃兒,你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