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蓮笑著反問:“所以是我誤會了?”
戚嶼沒往心裡去, 隻接著說:“我既然攬了這個職位, 就會努力盡到這份責任, 司源意欲收購蓮秀的事,按道理說,本該是我和司總來跟您親自來談, 隻是司總私務繁忙,我又擔心自己人小言輕,所以平時多讓葉總代言……剛剛葉總給我打了個電話, 說您對司總的出價很不滿意?”
“如果葉總能早點告訴我這個價格,我們根本沒必要浪費這麼多時間。”
俞蓮的情緒似乎還沒有完全平靜下來, 即便已在下樓的過程中做了點調整, 但才和葉總說了那番話,她心裡早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在戚嶼面前也不復之前那種溫柔寬和的模樣。
戚嶼點點頭:“既然都到這一步了,那俞總不妨也說說你們的心理底價?”
俞蓮十指交叉道:“1.7億,但這隻是我個人的底線價格, 嚴秀的心理底價是1.9億,如果能按這個價格賣,我回頭和嚴秀分時候,還是會按照1.9億的總價格算她的那份。”
戚嶼暗想這俞蓮倒是個重情重義的人。
他道:“年前我們對蓮秀進行過幾輪估值,將其總價值定在2.68億,俞總和嚴總手中隻有蓮秀53%的股票,算下來是1.42億,如果完全根據股價和專業定價分析師的評估來看,司總報的1.4億確實不算離譜。”
俞蓮輕蹙了下眉:“如果戚總也覺得司總報的價格是合理的,還要我下來跟你聊什麼?”
戚嶼頓了頓,道:“一件商品,除了其本身的有形資產,還有不易被人發現的隱藏價值,市場上專業團隊都在盡量將資產定價正規化,但如果所有商品都能被這樣正確地估值,投資這行業就會變得毫無風險和懸念了。我身邊一位老師說,一個成功的投資者,要能夠挖掘出商品身上別人發現不了的隱藏價值,並促進它商業化……”
這時,酒侍送來了俞蓮點的尼格羅尼。
戚嶼舉杯跟對方輕碰了一下:“我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時,嚴總對你們手中掌握的53%股份開出了2.5億的價格吧?”
“嗯……”俞蓮抿了口酒,繼續聽他說。
戚嶼:“我之前就在想,既然你們會報出這個價格,也許蓮秀在你們心中還存在著我們看不見的價值,其實光從公司的名字上,我也感覺出來您和嚴總對它的重視,否則您今天也不會因為葉總給您報了1.4億的價格就這麼生氣,是吧?”
俞蓮抓著酒杯的手不由自主地收緊了。
戚嶼接著道:“葉總告訴我,您曾對他說,您和嚴總把這家公司當成自己的孩子,做海外奢侈品代購的人比比皆是,唯有蓮秀在當時如異軍突起、一枝獨秀,後面公司的幾輪融資、發展、上市也相當順利。有了錢,有了市場,公司本該前景大好,即便你們和其它的投資者有分歧,好歹你和嚴總手中還掌握著53%的股份,仍算是公司的擁有者,再不濟也沒必要忍痛放棄……所以,我想知道,到底是什麼原因讓你們走到這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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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戚嶼說到那句“把蓮秀當成自己的孩子”時,俞蓮的眼眶就紅了。
剛剛面對葉欽如時,俞蓮盡管覺得生氣和屈辱,但並不感到難過,可是聽到戚嶼說出“忍痛放棄”時,她居然淚湿於睫。
面前的女人眨了下眼睛,努力把眼淚憋了回去。
“想不到戚總年紀輕輕,這麼深思熟慮,”她強忍了一會兒,還是沒忍住,抽了張紙巾快速地掖了下眼睛,“抱歉,我也實在沒想到你會站在我們的立場考慮這些問題……回憶起一些事,讓你見笑了。”
戚嶼又跟她碰了個杯,用這個簡單的舉動化解俞蓮的尷尬。
俞蓮輕嘆了一口氣,盯著杯中瑰色的酒,將她和嚴秀創建“蓮秀”的始末娓娓道來。
她從自己和嚴秀在法國相遇說起,講她們所學所看所聞所感,講她們如何發現代購奢侈品的商機,如何把這個想法正規化。
“……那兩年,我和嚴秀一邊學習,一邊做代購,為了賺點錢,我們幾乎研究透了每一個產品的定價、折扣季,一到周末就跑專櫃,了解品牌的折扣信息……
“有一次我們意外得知法國南部小鎮附近的Outlet會定期以5折的優惠賣很多大品牌的商品,我們聯系到代理經理,才得知這個城市因為有很多發展中國家來的遊客,各大品牌商會以‘品牌文化推廣’的名義給一部分代理商很低的折扣……這說明什麼?說明奢侈品也需要更大的市場。
“我們都知道奢侈品溢價,但是不能否認,很多女孩的心理仍然是需要被這種東西滿足的,尤其是對一部分在大城市工作的年輕女孩,生活在這樣一個高壓的環境中,擁有一個名牌包,有一雙大牌的鞋子,或是一條大品牌的項鏈——我指的不是高仿,是真正的正品——能讓她們在外出時變得自信、開朗,也會讓她們更努力地學習、生活……我和嚴秀就是如此,當初我們就是因為同樣的心理才走入這一行,我至今還記得,我低價買到一雙心儀好久的大牌高跟鞋時生出的那種快樂……
“為了讓更多的女孩子體會到和我一樣的感受,我們成立了‘蓮秀’,試著去找那些品牌商,花盡心思打動他們,說服他們,以‘品牌推廣’的名義拿到限量的低價貨,在蓮秀最瘋狂的時候,一個1萬元的包,我們能以3000塊錢價格拿到一百隻,到這個平臺上來賣,扣除所有的人力物力成本,我們自己隻賺不到5%的錢……
“那兩年是最辛苦的,但我們卻覺得很快樂,尤其是當我們看到客戶收到貨品後的回饋和感謝,覺得再累都是值得的。而且,因為我們一開始就從奢侈品入手,直接俘獲了國內中產階級年輕女性的心,所以那兩年蓮秀積累了很大一部分優質客戶……”
戚嶼頷首道:“這也是我們最開始看中蓮秀的地方。”
俞蓮嘆了口氣:“那之後,我和嚴秀就不再滿足於代購國外的奢侈品,我們開始想要生產屬於自己的商品,打造自己的品牌……
戚嶼評價道:“這個思路也比較合理。”
俞蓮:“當時有很多人要給我們投資,我們有一點被資本的青睞衝昏了頭腦,又急著想發展,於是選擇了出錢最多的方舟投資,方舟投資直接要走了我們手中30%的股權,還要求我們修改公司章程,增加新股東的管理權限,接著又派了兩位資深的企業發展人過來,但我和嚴秀與他們有很大的分歧。我們本打算從小一點的東西做起,比如先做個項鏈,或是做雙鞋子試個水,打造一款明星產品,可新來的管理人覺得這樣試效率太低,必須拓展更多新業務,還說要盡快上市,爭搶客戶,否則等各大電商開通海購我們就一點優勢都沒有了。坦白說,線上衣櫥什麼的,我和嚴秀是根本不打算做的,因為很多人都在做,我覺得同類型的東西沒有意義……那一陣子我和嚴秀聽了太多不同的建議,每天都有人在否定我們的想法,告訴我們‘不行’,有一段時間我們甚至都在懷疑自己的成功是不是太具有偶然性,我們是不是隻能做代購……”
戚嶼若有所思道:“你和嚴秀有點理想主義,但又不夠堅定自己的想法。”
俞蓮苦笑:“你說得沒錯,我和她在公司遠期發展規劃上缺乏經驗,被別人一說就有點動搖,不知不覺就做了很多的妥協,雖然公司經過幾輪募資,規模大了很多,我和嚴秀的身價也越來越高,但是我們卻越來越力不從心,也越來越不開心。去年公司上了市,但蓮秀卻已經不是當初的蓮秀了,我們感覺每一個人都能來對公司的發展指手畫腳,加上上市後股價又一直下跌,身邊的朋友看到我們這麼辛苦,都勸我們就這樣算了,趁著現在蓮秀還有點價值,把它賣了……”
她說到此處,眼眶又有點泛紅。
戚嶼反問:“所以你們就想賣了?那賣了以後呢?”
俞蓮搖頭:“不知道,可能再和嚴秀一起找點別的事情做吧,下一次我們隻做我們自己想做的。”
沉默了一會兒,俞蓮又說:“其實去年年底葉總代表司源集團跟我們接觸的是時候,我特別高興,因為我一直很喜歡美薇這個品牌。”
戚嶼:“你喜歡美薇?”
“嗯,雖然美薇去年八月份出了點事,但我和嚴秀都認為美薇是國內輕奢服裝品牌中做得最用心的。當初我和嚴秀想做品牌,也是把美薇當做我們的目標……後來聽說司源收購蓮秀就是打算為旗下的幾個品牌做平臺,我還覺得這對蓮秀來說反而是最好的歸宿,在你們手裡,蓮秀應該會變得更好……”俞蓮垂下眼眸,淡然地笑了笑,“不過現在能不能賣也不好說了,因為報價太低,這期間我和嚴秀也總為此爭吵,她一直都很不甘心。而我剛說了那麼多,也不覺得現在的蓮秀有什麼值得被挖掘的隱藏價值,如果你們覺得蓮秀不值這個價,我也不想再強求了。”
戚嶼舒出一口氣,鄭重地開口:“俞總,你可能有點低估你自己了。”
俞蓮一愣,微微有些訝異地抬起眼睛。
戚嶼笑笑:“蓮秀的成功真的是一個偶然麼?你反問一下自己,這個年代,好穿的衣服和鞋子這麼多,做代購賣折扣商品的人也那麼多,為什麼那些人偏偏選擇了聚在蓮秀?”
俞蓮啞然,作為蓮秀的創始人,她居然也想反問戚嶼一句“為什麼”。
戚嶼:“我看過蓮秀的標語,從一開始打出的‘讓每一個普通女孩,都能用上奢侈品’,到後來的‘我可以自己買鞋,還需要你嗎’,‘背上我心愛的包,今天的煩惱全消’……這些話,是你想出來的吧?”
俞蓮點頭:“是我想的,但這種話不是隨便一個產品策劃都能想得出來嗎?”
戚嶼:“這也是那些‘隨便誰’對你們的否定嗎?”
俞蓮:“……”
戚嶼解釋道:“葉總曾說你是個文藝女青年,我以前沒想這麼多,今天聽你說了這些,才發現,可能正是因為你的柔軟與感性,你與那些女孩的共鳴,讓她們與蓮秀這個平臺有了某種情感維系。即便蓮秀的股價在跌,即便你說蓮秀已經不再是過去的蓮秀,但那些客戶都還保持著對這個平臺的忠誠……我和我的老師分析過,這就是蓮秀區別於其他公司的特點,也就是說,其實蓮秀背後最大的隱藏價值,是你。”
俞蓮眸光閃爍,剛剛內心的情緒隨著戚嶼這一席話徹底地消散了。
而且,被一個比自己小這麼多的俊美青年誇獎,俞蓮似乎還有點難為情,下意識地轉移話題道:“你的老師……是斯泰福的老師嗎?”
戚嶼輕咳了一聲:“不是,是你剛剛過來時見到的那個。”
俞蓮莞爾道:“是傅總啊……”
戚嶼停頓片刻,繼續道:“如果今天沒有坐在這個位置上,我可能會鼓勵你和嚴總把這家公司繼續做下去,但是很抱歉,出於集團的發展考慮,我還是想要收購蓮秀,您剛說,您和嚴總最低隻能接受的分別是1.7億和1.9億?”
俞蓮:“是……”
戚嶼:“折中一下,1.8億,您覺得怎麼樣?”
俞蓮兩眼一亮,直接舉杯道:“可以。”
戚嶼和她碰了下杯:“但我有個條件。”
俞蓮愣了愣:“什麼?”
戚嶼:“我明白你們對蓮秀的感情,讓您忍痛割愛肯定心中不舍,但司源集團是奔著絕對控股權去的,所以不可能給你們留股份,等我們拿到這53%,還會繼續收購方舟投資手中的股票。”
俞蓮:“我理解。”
戚嶼:“不過,等司源並購蓮秀後,需要整合蓮秀和司源集團旗下包含美薇、雪蓮、Lovme珠寶等品牌,在平臺上做不同品牌的文化展示,我希望您能來能留下來做這一部分的策劃工作。”
為美薇和蓮秀做整合策劃?俞蓮簡直被戚嶼接二連三丟過來的餡餅砸昏了頭腦:“沒問題!”
答應完她才反應過來,問了一句:“可葉總剛剛不是說,您不能直接繞過司總跟我談價格麼?”
戚嶼:“不錯,我給您加的4000萬,是為我個人認定的隱藏價值,但這些東西司總可能完全不能認同,所以這些暫時隻是我給你的口頭承諾,為了盡力幫你們達成1.8億這個價格,我可能還需要您接下來配合做一些事。”
俞蓮:“……”
兩人又聊了二十來分鍾,戚嶼向俞蓮簡單說了一下自己的策略。
俞蓮問:“這樣有用嗎?”
戚嶼笑道:“我們走一步看一步,總之,我答應的1.8億,一定會給到您,不是司源,也會有其它公司來收蓮秀。”
俞蓮張了張嘴,正想說什麼,見戚嶼拿出手機看了一眼。
“司總已經在六樓的會議室了,您先上去吧。”戚嶼道。
“那您呢?”俞蓮起身。
戚嶼看了眼手機:“我再坐會兒,錯開一點時間吧,以免司總懷疑我們單獨見過面。”
俞蓮笑著比了個OK的手勢,走到酒吧門口,又回望了一眼,見戚嶼仍維持著自己剛來時的坐姿,同樣的瀟灑俊逸,同樣有著不符合這個年齡的氣質。
她現在知道了,隱藏在那一副沉穩面孔後面的,是一顆少年人炙熱的心。
待俞蓮離去,戚嶼自己也陷入了一陣沉思。
他之前曾茫然過,如果司澤真在背後操控蓮秀的股價,自己在隱約知道的情況下低價收了蓮秀,到底是對還是錯。
但剛剛在和俞蓮對話、做出決定的過程中,他似乎找到答案了。
——“戚嶼,你以後作為資本的擁有者,有沒有想過自己要堅守什麼樣的原則?”耳邊仿佛又響起了傅延昇低沉的嗓音。
那時他想,不犯法就是原則啊。
但是,法律是他人約束自己行為的界限,他自己心裡那條線,應該要遠高於法律。
那是自我苛求的道德,是生而為人的良心。
戚嶼閉著眼睛慢慢嘆出了一口氣,重新睜開時,一雙眼睛似乎比之前更加清亮了。
***
酒店六層的會議室裡,幾個人圍在司澤身邊,大氣都不敢出。
隻見黃駿文顫顫巍巍地遞上一個用毛巾包裹的冰袋,低聲道:“司總,敷一敷。”
司澤一接過就往自己一隻眼睛貼去,疼得抽著眼角“嘶”了一聲。
“……這姓宋的也太不像話了。”黃駿文嘀咕了一聲。
“你給我閉嘴!”司澤剜了他一眼,黃駿文當即噤了聲。
他沉著臉給自己冷敷了一會兒,問:“蓮秀的人呢?怎麼還不來!”
“葉總已經去叫了……”一人小聲道。
“他還沒把價格談妥麼?”司澤的心情顯然很不好,整個人像吃了炸藥一樣。
“哎,您剛剛都沒下來吃飯,他們哪敢談正經事兒啊。”
司澤冷哼一聲,正要抱怨,房門開了,俞蓮、嚴秀、葉欽如等人魚貫而入,看見司澤一隻眼睛紅腫的模樣,皆是一愣,葉欽如的嘴角還不自覺地抽了一下。
俞蓮:“司總……您怎麼了?還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