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在公司加班寫交接報告,被你一個電話招了過來, 哪來得及吃。”傅延昇兀自去食品櫃邊取了瓶純淨水, 才到戚嶼身邊坐下。
戚嶼怔了一秒:“我幫你叫一點的?”
“不忙, 先陪你聊會兒吧, ”傅延昇開瓶喝了兩口水,才問,“他們是不是不打算公開處置?”
戚嶼用手肘抵著膝蓋, 低頭道:“我爸在會上搞了個不記名投票,一共九個人,六個人投了內部處理。”
傅延昇果然毫不意外, 架起腿道:“你爸什麼態度?”
戚嶼:“我不知道。”
傅延昇:“不知道?”
是的,戚嶼不知道, 戚源誠從頭到尾都沒有表態, 他也沒問爸爸在紙條上寫了哪個數字。
傅延昇問:“那你呢,你怎麼想?”
戚嶼悶聲道:“我怎麼想重要嗎?”
當戚源誠站在房間裡問出那句話的時候,戚嶼好像忽然間理解了爸爸的苦衷。
作為集團的大股東,戚源誠看似是企業的擁有者,但這個公司實際上已不受他一人控制了, 如果戚源誠還希望公司能順利地經營下去,就得顧全大局,顧及人情,顧及更多深層次的問題……
連爸爸都身不由己,何況是他?
所以那一刻,他什麼也沒答上來。
傅延昇笑了一下:“是誰昨晚在電話裡跟我信誓旦旦說‘問題不大’的?怎麼,開了個會,就覺得自己怎麼想不重要了?”
“……那我能怎麼辦?”戚嶼鬱悶道,“那些股東說了,如果這件事被爆出來,算是企業醜聞,反而會降低美薇的品牌信譽,進而影響股價,公關不好甚至有可能對公司造成更大的損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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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延昇嘆了口氣,問:“戚嶼,在你心裡,是維護公正重要,還是盲目地追求公司的股價更重要?”
戚嶼被問得一噎。
傅延昇:“你別忘了,美薇是上市公司,它本就該受國家相關部門的監管,欺詐經營是犯罪,徇私舞弊也是犯罪。邱如松職務侵佔持續三年,非法經營數額過億,他侵害的不僅僅是公司股東的利益,還是普通投資者的利益。今天與會股東的意見能代表所有人麼?董事會上的股東代表的隻是自己的立場,他們隻想維持住美薇的股價來保障自己的身份和利益。如果僅僅是企業內部處置,讓邱如松和邱明陽彌補一部分虧損,瞞天過海,那誰給這三年裡受到欺騙的買家交代?誰給相信了美薇虛假財報的股民交代?——財務數據是偽造的,公開信息是假的,同樣都是向公眾融資,這樣的美薇對其它合法經營的企業來說又是否公平?這些問題,你有沒有想過?”
這番話傅延昇說得相當平靜,臉不紅氣不喘,就像是在陳述什麼客觀事實。
戚嶼不由想起去年這個時候,他因為美薇的財報問題請教傅延昇,傅延昇得知爸爸不打算徹查時,也在微信裡朝他說了一番話,當時他還覺得傅延昇是在數落自己,甚至覺得對方小題大做。
現在聽傅延昇說出這些話,戚嶼卻覺得心頭大震。
他看向傅延昇,神色復雜:“所以你想讓我檢舉邱如松?”
傅延昇搖頭:“我沒權利決定你做什麼,我隻是讓你從更全面的角度理解這件事,該怎麼做,答案應該在你自己心裡。”
戚嶼:“……”
想起董事會上那些股東的言論,戚嶼又為難道:“可一旦這件事爆出來,也會讓一些原本無辜的人遭受損失……”
傅延昇反問:“你說的無辜的人是誰?”
戚嶼:“比如那些對邱如松事件毫不知情的小股東。”
一旦美薇的股價下跌,他們受到的損失必定比散戶更嚴重。
傅延昇笑了笑:“戚嶼,你又錯了。你有沒有反思過,他們為什麼會毫不知情?同樣是股東,他們不看公司財報嗎?他們不懂公司運營嗎?股東不是什麼事都不幹就坐等分錢的闲人,他們本就需要承擔投資的風險,肩負監督企業運行的責任,公司沒遇到問題的時候他們拿分紅,公司遇到問題他又不想付出該付出的代價,隻想粉飾太平,你覺得這樣的人無辜?出了這樣的事,他們本就已經失職了。”
戚嶼啞然,是啊,他怎麼沒想過這些呢?
傅延昇又道:“我們不說邱如松事件爆出來會對美薇的股價造成什麼影響,就先自我審查一下,美薇現在的股價是否虛高,還值不值這個數?——我說過,我們做一個決定,都要付出一定的代價,這世上沒有什麼十全十美,就看你願不願意為自己堅持的東西付出相應的代價……在我看來,曝光這件事不是對公司造成損失,隻是讓美薇的股價回歸它該有的價值,這是三年來美薇上下縱容邱如松犯罪行為所要付出的代價,也是對其它人的警醒,隻有切除這個病灶,才能讓公司今後更健康、長遠地發展。”
戚嶼聽著傅延昇這番義正辭嚴的話,心中再次對這個男人湧起欽佩之情,但他旋即又想起爸爸眉心籠著的那股疲憊之色……
戚嶼看向對方,忍不住問:“傅延昇,你為什麼能這麼清醒?”
——連爸爸都為此掙扎犯難,傅延昇卻能這樣雲淡風輕,會不會因為他隻是個外人,所以他不需要去考慮人情層面的東西?
傅延昇頓了兩秒,回視戚嶼:“你還記不記得我之前問過你,作為一個未來的資本擁有者,或者說一個商人,你有沒有自己想堅守的原則……”
戚嶼一震,他記得,當時他還下意識地覺得,不犯法就是原則。
可是在和傅延昇談話之前,他發現自己差點連這個都做不到了,他正被今天會上的那些人挾制著縱容犯罪。
傅延昇道:“當你能斬釘截鐵地回答這個問題的時候,你就不會為這種小事情煩惱了……到時候,你會很清楚自己每一次遇到困境,該選擇什麼,又該放棄什麼。我想,你爸爸可能也需要鄭重思考一下這個問題——你不妨問問他,他創立美薇的初衷是什麼,功成名就?還是單純地圖利益?他現在的所有選擇,都應該和他堅守的東西有關。”
聽傅延昇說完這些話,戚嶼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他像是忽然間被點醒了,是啊,他們已經擁有了這麼多錢,本該可以自由地分配自己的資產,做符合自己心意的事,為什麼還要受他人的挾制?
想到爸爸對美薇設計和品質的堅持,如果他的目的隻是做好品牌,就算美薇退市,也一樣能做,為什麼非要擴大到這個規模?
既然已經沒有精力管了,為什麼還要負重前行?
……
這些以前從來沒有被思考過的問題在戚嶼腦海中翻騰,衝刷著他已有的認知……
傅延昇見他低頭沉思,也沒再打擾他,像是特地給他時間消化這些問題,兀自起身打酒店客服電話,叫了份商務套餐上來。
等戚嶼回過神來,傅延昇已經吃完了飯,在邊上慢悠悠地點起了一根煙。
“想清楚了?”男人挑了下眉毛,“你打算怎麼做?”
戚嶼原本還在為自己的決定感到不安,結果看傅延昇這副氣定神闲的樣子,他像是感覺自己擁有了千軍萬馬,也擁有了無限的底氣。
戚嶼眸光閃爍,故意道:“傅老師,如果我想就這麼算了,你會不會覺得失望?”
傅延昇:“你不會就這麼算了的。”
戚嶼不解:“為什麼?”
傅延昇吐出一口煙,笑道:“你要就這麼算了,我去年一年就白教你了。”
戚嶼:“……”
好吧,他承認,他是受到了傅延昇的影響。
盡管這男人說不會為他做決定,但對方的態度和立場已體現在所說的一言一行當中,讓戚嶼不由自主地受其吸引,向其靠近。
如傅延昇所說,該選擇什麼,其實他心裡早有了答案。隻是情與利的糾葛動搖著他,也讓他為之感到痛苦,而傅延昇的話又如一支強心劑,讓他重新堅定了自己。
“我還是想通過正規途徑解決這件事,”戚嶼微微蹙眉,“但我不希望爸爸因為我個人的決定陷入兩難的境地。”
傅延昇愣了愣:“你打算自己一個人做這件事?”
戚嶼語調微沉:“嗯,晚上我和爸爸吃飯的時候,他跟我說,他已經猜到了這些股東的態度,而且雖然這是一次秘密會議,但股東裡肯定有人會把信息透露給邱明陽,調查的事情瞞不住的,估計不出兩天,邱明陽就會有一個主動的態度出來,邱如松說不定也會在近期銷毀相關證據……我猜,爸爸還是顧念著他和邱伯伯的情分,我要是告了邱如松,會讓爸爸在集團裡失去威信和人心。”
傅延昇沉吟片刻,指點道:“你的目的隻是讓犯了錯的人受到法律制裁,但這並不意味著要你出面去告他們。”
戚嶼:“那我找個人來幫我舉報?”
傅延昇搖頭,他拿著煙往茶幾上的煙灰缸一指,說:“現在美薇裡埋著這個雷,假設你爸爸他們想把它悄悄挖掉,而你要在他們拿掉之前讓外界和監管部門注意這件事,你還能怎麼做?”
戚嶼盯著那煙頭的火光看了兩秒,抬眼道:“提前引爆它?”
————
【小插曲】
戚嶼:老師,我想搞事!
傅延昇:孺子可教!來,一起搞!
第067章 多多益善
“不錯, ”傅延昇提煙抽了一口,笑道,“你查出那麼多的東西, 不管是艾薇盜取美薇原材料做高仿, 還是劉琦的私人作風問題, 每一個放出去,都能在公眾場合砸出巨大的水花, 到時候輿論就會成為你的武器,逼美薇主動應對。”
經傅延昇一提點,戚嶼當即就明白了。
隻不過, 他以前從沒做過這樣的事, 又不了解國內輿情, 怕這個過程中會碰上不受自己掌控的風險……
正擔心著, 他就聽傅延昇又道:“替我拿紙筆來。”
戚嶼愣了愣,立即起身去取了幾張印有酒店名字的記錄紙。
傅延昇放下煙,接過紙筆邊寫邊解釋道:“雖然我們是要利用輿論, 但也不能胡來,水能載舟亦能覆舟,我們的目的是曝光公司內部的不法現象、打擊犯罪, 而不是針對公司本身。所以,你手中的證據要先放哪個, 用什麼方式放, 在什麼時間放,投放後預計會產生什麼效果,都要經過系統的分析和設計,確保在這個過程中,公眾的反應都在我們可控範圍之內, 盡量把因此產生的對美薇造成的損失降低到最小……”
上一秒的擔憂,這一秒就被傅延昇化解了。
對方腦海裡的智慧也隨著他的講解通過筆尖流淌於紙面,呈現出一份條理分明的初步行事方案——目的、系統計劃、要找什麼人,主要解決什麼,可能會出現的突發狀況,如何應對……一清二楚。
戚嶼給傅延昇的是一支極其普通的酒店中性筆,但此刻在他眼裡,傅延昇卻比那些握著籤字金筆的金融大鱷們更有魅力。
……
由於事態緊急,戚嶼在傅延昇的指示下連夜將楊記者請到了酒店中。
不錯,要利用輿論,了解各大媒介的楊記者就是最好的執行人選。
得知他們的計劃,楊記者也格外驚訝,他還瞅著戚嶼好笑地評價了一句:“各行各業為達自身成目的利用輿論的事情並不少見,但我這還是頭一次碰上企業家的兒子對自家的企業發起輿論攻擊的……要說出去,估計都沒人敢信。”
事情發展到現在,戚嶼自己都有點不敢置信,但他現在要和邱家人比應對速度,已經沒時間再反復猶豫斟酌了。
他選擇相信自己的直覺,選擇相信傅延昇的正直。
三人在戚嶼的房間裡密談至深夜,基本確定了第一步行動計劃。
等楊記者準備離開,戚嶼才發現已經凌晨兩點了。
他起身送楊記者到門口,轉身見傅延昇的視線還停留在方才的交流方案上,似乎還在審視是否存在漏洞。
看著對方專注的面龐,戚嶼心中一動,似乎從來沒有像這一刻那樣慶幸自己把這個人留在身邊。
腦海裡浮現出他和傅延昇籤的那份附則細節,戚嶼面上一臊,輕輕攥了下拳頭,鼓起勇氣走了過去。
“傅老師……”戚嶼低聲叫對方。
“嗯?”傅延昇抬起頭來。
戚嶼單膝抵上沙發邊沿,和所有初墜情網的男孩一樣,難忍悸動地伸手撫上戀人的耳鬢,又腼腆地閉上眼睛,主動傾身獻上了自己的唇。
傅延昇怔了兩秒,迅速反應過來,從鼻間溢出一聲低笑,伸手攬住青年的後頸,加深了這個吻。
在午夜兩點,在疲憊的工作後,如久旱飲甘露。
一吻畢,傅延昇看著戚嶼的眼睛,氣息微亂:“今天怎麼這麼主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