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歲那年,我嫁給姐夫為繼室。
為讓我毫無二心地照顧姐姐留下的嫡長子,出嫁前母親灌我喝下了絕子湯。
二十年間,我盡心輔佐丈夫,照顧姐姐的孩子,京中無人不稱贊我的賢惠,為了這個家耗盡心血。
終於,夫君官至太傅,孩子也要成婚了。
成婚那日,他卻將姐姐的牌位放在主位,要我坐到妾室的位置上。
「這原本就是你搶了我母親的。」
夫君也跟著說:「這是孩子對他母親的一片孝心,你何必計較?」
我想爭辯,卻忽然感覺到前所未有的疲倦。
夜裡,繁華散盡,我敲開了夫君的書房:「你休了我吧!」
「為什麼?」
1
陸庭松猛地站起來,手中的書掉在地上也未察覺:「你可是還在為了今日之事生氣?」
他嘆了口氣,緩緩走近我。
這還是他第一次,主動向我走來。
「映淮這事兒確實欠妥,卻也是他的一片孝心,成婚這樣的大日子,想讓自己的親生母親看一眼也沒有什麼錯啊!你何必與一個孩子計較?」
我心中一片悽然,也平靜了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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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我想和離,想著你不會同意,那就休了我吧!隻要能放我走,隨便什麼罪名我都認。」
「你鬧夠了沒有?我如今願意和顏悅色地同你講道理,都是看在你姐姐的面子上,不要得寸進尺。」
看在我姐姐的面子上。
是了是了,他與我姐姐青梅竹馬,為了迎娶一個小門小戶的女子,硬生生挨了二十杖,口吐鮮血也不改口。
這曾是京中的一段佳話。
那年我十歲,也時常幻想著,將來能得這樣一個珍愛自己的夫君。
「那就請太傅大人,看在我姐姐的面子上,休了我吧!」
陸庭松氣得原地打轉,揚起手,卻在看到我眼中的決絕後,收了回去。
「滾回你房間去,沒有我的允許不許出來,好好思過。」
我並不失落,休妻不是小事,尤其是陸庭松這般身份地位之人,一言一行都會被放大揣測。
他不願意休我,有許多原因,其中並不包括這二十年的夫妻情誼。
那日後,府中眾人都傳夫人瘋了。
誰也不願相信,一個為了陸家甘願割血祈求上蒼的人,會在夫君高升,兒子成家之後選擇離開。
這世間沒有一個女人,願意被休的。
「母親,那日的事,兒子並不認為自己做錯了。」
陸映淮已經和他父親一樣高了,他繼承了陸庭松和姐姐的全部優點,相貌十分出眾。
才過弱冠,便已經是探花郎。
「我母親是為了生我才沒的,您不是一直教導我以孝道為先嗎?」
他站得筆直,大有一種要與我抗爭到底的氣勢。
我隻是隨意地坐著喝茶,聽著他對亡母的哀思。
「你沒有錯,我要離開也不是因為那件事。」
姐姐是難產離世,我嫁進來的時候陸映淮才不到兩歲。
他有先天不足之症,我每日親自煎藥,哄著他吃飯,哄著他睡覺。
他在人前倒是十分孝順恭敬,隻是人後,卻極少喊我一聲母親。
「那是為什麼?」他頗為不屑,「您不必否認,父親已經責罵過我了,您也該滿意了吧?」
這就是在我懷裡長大的孩子,他從未有一日真的認可我。
就像他的父親,與外人說起我時,也隻是一句:「雖然勤勉,與亡妻卻是雲泥之別。」
2
醜時三刻,丫頭來喚我起床了。
陸庭松要上朝,陸映淮要上學,我必須比他們早起一個時辰,準備早膳,查看車馬,囑咐隨行小廝用心伺候。
父子兩人每日出門的朝服、衣裳,也都是必須由我過一遍。
他們父子倆,都是生來便帶有咳疾,春日裡柳絮紛飛,夏日花草茂盛,秋冬天氣幹燥塵土飛揚,都會引得舊疾發作。
我沒有一日不操心的。
今日,又是陸映淮高中後,第一日上朝。
丫頭也是真的急了,見我不回話直接推門進來。
「我的夫人啊!您怎麼還沒醒啊?公子今日第一日早朝,您得趕緊起來準備著了。」
我道是誰這樣大膽,敢直接țű₌推門而入,原來是琳琅。
她原是我姐姐的陪嫁,這幾年也幫著我管理後院。
「他們的事,與我何幹?」
琳琅瞪大了眼睛:「您、您說什麼呢?您可是這個家的主母啊!」
我坐起身,直直看向她的眼睛:「你心中可有一時半刻將我視作當家主母?」
琳琅匆忙低下頭,回著一些客套的話。
我並不是要怪她,隻是看夠了這些虛偽,厭倦至極。
「夫人,您再這樣任性,奴婢可要回稟老婦人了。」
「請便吧!」說罷,我又躺了下來。
琳琅氣得跺了跺腳,摔門跑了出去。
她走了,我卻無論如何也睡不著了。
真是天生的窮苦命啊!想享一享清福都做不到。
院子裡人來人往,我的房門再次被推開:「琳琅說你身子不適?」
是陸庭松,他手裡拿著一塊玉佩,那是和姐姐的定情信物,上面的璎珞是我打的。
「這個不知怎的斷了,你快幫我弄弄。」
他眼神有些躲閃,沒有看我。
我接過,仔細看了看,這是被人大力扯壞的。
「我幫不了你,交給下人處理吧!」
他輕咳兩聲:「你幫我弄,他們笨手笨腳的,糟蹋了我這麼好的玉。」
我冷冷地看著他,將玉直接扔到他懷裡。
「你先別睡,我的寢衣穿著不舒服,你再親手給我做幾套吧!」
陸庭松的衣裳幾乎都是我親手做的,尤其是寢衣,每隔一段時間我就會給他換新的。
這段時間,因為陸映淮成婚,我騰不出手,便交給下人去做了。
「找下人。」
陸庭松還想說什麼,我已經閉上眼,不再看他。
「你真是太過分了。」
他撂下這麼一句,便摔門離開了。
這幾日,是我這二十年來,最清闲的日子。
秋高氣爽,我突然很想出門去騎馬,打獵,放風箏。
活了這麼些年,我隻這樣肆意過一次,是在外祖父家。
晚膳,我是在自己院子裡吃的,很辣,很過癮。
陸家父子倆都不能吃辣,我也很久很久沒吃過了。
沒想到正吃著,這父子倆竟然一齊過來了。
「母親,您是故意刁難我們嗎?」
我有些不解。
身邊的小廝這才解釋,今日是晉王六十歲大壽,他們準備的賀禮雖華貴,卻並未討得王爺高興,甚至惹得王爺不快。
我知道自己在仕途經濟學問上幫不了陸庭松,便用心在人情往來上下功夫。
多年工夫沒有白費,如今京中這些達官顯貴的家眷,無一不是與我推心置腹的好友。
每次這些貴人宴請陸庭松父子,他們的賀禮永遠都是最得人心的。
「你可知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道理?」陸庭松也著實動了怒,「咱們是一家人,看我們出醜對你有什麼好處?」
「原來,我和你們,是一家人啊!」
兩人面面相覷,不理解我的意思。
我也不想解釋,隻再次告訴他:「和離,或者休妻,你選任何一個我都接受。」
陸庭松的臉色鐵青,咬著牙:「你當真要如此?」
「是。」
陸映淮嗤笑幾聲:「母親,你的母家是商戶,你又是庶出,為何能高攀上我父親,其中的原因我們都知道,這已經是你最好的選擇。你非但不思回報,還處處刁難自己的夫君孩子,簡直是無恥!」
陸庭松看到我嘴角那抹諷刺的笑,愈發憤怒:「你想清楚陸夫人可以是你,也可以是其他人。說句不好聽的,除了這個頭銜,你平日裡做的,換做任何一個下人都能勝任。」
我徹底被逗笑:「正是呢!堂堂陸府應當是不缺我這個下人的吧?大人還是網開一面,放過我吧!」
「白紙黑字,你想反悔可不能了。」
我站起身,看著他們:「我絕不反悔。」
3
原以為那天徹底撕破臉後,按照陸庭松孤高執拗的性子,當晚便會將休書扔在我的臉上。
可三日過去,休書非但沒有送來,每每我去找他,他都借口事忙,將我打發出來。
今日我再去找ẗũⁿ,他更是裝起病來。
「夫人,大人是真病了,您要不改日再來?」
我忍下心中怒氣:「我進去看看他病成了什麼樣子?」
小廝不敢攔我,隻好讓行。
推門之際,裡面窸窸窣窣,隨後又是丁零當啷一陣響動,像是什麼東西被撞倒了。
我推門進去,就看到陸庭松躺在床上,氣息奄奄好似下一刻便要死過去一般。
我微微低頭,就看到他露在被子外面的半隻腳。
「陸大人真是病得重了,長靴都忘記脫了。」
他耳朵發紅,眼睛還是死死地閉著。
「休書什麼時候給我?」
陸庭松依舊不動。
「陸庭松,你也是為官做宰的人,別這麼耍無賴。」
他裝不下去,隻好坐起來。
「夫人,你到底是怎麼了?」
我已經忘了,這是他第幾次這樣問我了。
他站起身,想牽我的手,被我躲開,他也不惱怒,反倒笑得溫柔,語重心長道:「你看看咱們這個家,走到如今不容易。當初我父親驟然離世,淮兒還小,那些小人那般為難我,我也都挺了過來。現在兒子有了出息,我也徹底在朝中站穩腳跟,日子好起來,你到底在鬧什麼?」
孩子出息,他官至太傅,受人敬仰尊重。
可是……
「那我呢?我得到了什麼?」
他一愣,眉宇間困惑更甚:「你,整個陸家都是你的,你還要什麼?」
「除了這小小的一方天地,還有什麼是我的?」
我指了指他桌案後的那個盒子:「百年之後,你要和姐姐合葬,墓址選的也是姐姐喜歡的,你做這些的時候有想過我嗎?」
他怔住一瞬,隨即笑起來:「原來是為了這個?」
陸庭松自以為找到了症結所在,臉上的陰霾之氣一掃而空,開懷笑道:「就為了這樣一件小事就鬧成這樣?你真是越來越沒有規矩了。」
他並非怪我,語氣中倒是帶著些寵溺。
「這好辦,到時我們三人合葬不就行了?」他搖搖頭,「這下不生氣了吧?」
在看到他這樣輕描淡寫的模樣後,我徹底沒有了爭辯的力氣。
為什麼我與他,與陸映淮講起這件事,總像是隔著一層紙?
「蓁蓁,你是最賢惠的,別把這個優點也弄沒了。」他嚴肅起來,「你這些年一直規矩,偶爾鬧一次我可以由著你,但是別太過,到時候害人害己。」
我抬頭,認真地看著他的眼睛:「你不願和離也不願休妻,到底是為什麼?怕被人詬病,還是怕我離開後這個家維持不了原狀,會讓你們父子多出許多煩惱?」
他久久不回答,「情誼」二字,他無法昧著良心說出來。
「我們做了二十年的夫妻,我對你對陸家仁至義盡,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就請大人看在這二十年朝夕相處的情分上,休了我吧!」
陸庭松突然沉下臉,將手裡的東西狠狠砸在地上,碎片迸濺在我的腳邊。
我才看清,那是他與姐姐定情的玉。
「穆儀蓁,這些時日我已經給足了你臉面,你不要得寸進尺。」
我亦冷著臉,寸步不讓。
陸庭松氣急,指著我,原地轉了幾圈,快步走到案幾前:「好好好,你要休書是吧?我成全你。」
他提著筆,濃稠的墨汁順著筆尖滴落在名貴的生宣上,暈開,梅花似的。
文採出眾的陸大人也無從下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