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懷山告訴我,這是《破陣曲》。
「你不曾上過戰場,沒聽過很正常。」
我默默記下了名字。
陪嫁來的侍女都是臨時從府外採買來的,她們認不清我與嫡姐。
哪怕被沈懷山拷問,也問不出所以然。
不過,她們中也有會彈琴的。
我尋到她,請她指點我彈琴,就彈沈懷山吹過的那隻曲子。
隻是我實在有些笨。
學了好些日子,指腹磨出了水泡,連一隻完整調子都彈不出。
侍女委婉勸我放棄。
「小姐手上無力,還是不要勉強的好。侯爺讓小姐嫁來,不是讓您做這些的。」
我也不是生來便手上無力的。
在侯府時,我一個人可以提一整桶水,可以為妹妹打整晚的扇。
如今,隻能捏得動繡花針了。
我不是固執的人。
可偏偏在這事上有些放不下,隻好不死心地自己偷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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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始終幻想,有朝一日沈懷山率軍出徵,我可以為他彈那首《破陣曲》。
即使他根本不需要。
沒有人教,我便自己摸索著彈,卻被琴弦割傷手,拉出一道血痕。
我下意識含著手指。
卻有人先我一步,拉住我手腕,「不是手疼嗎?彈什麼琴。」
沈懷山似乎總是隨身帶著傷藥。
他半蹲在我面前為我上藥,絹帛纏了一圈又一圈。
「疼嗎?」
我想搖頭,挨過的痛太多,這不算什麼。
但是這一次,我點了點頭。
沈懷山很認真地看我的眼睛。
我也看了回去。
「疼的話,可以哭出來。」
9
我很少哭。
沒娘疼的孩子,沒有哭的資格。
哭隻會讓嬤嬤打得更狠,還會連累妹妹受委屈。
久了便學會將淚都吞回去。
「王爺,剛才是騙你的。」我低下頭。
「我不疼。」
沈懷山皺了皺眉,他瞥了眼窗外,問我嫁來數月,可有出門看看。
我搖頭,「待在院裡就很好。」
「今日天好,我隨你出去走走。」沈懷山站起身,待走出兩步沒聽見我腳步聲。
他又回過頭。
「跟上。」
自嫁進鎮南王府,這是我第一回出門。
南滇路上有很多樹,鳥鳴聲不絕於耳,期間夾雜著吆喝聲。
小攤販一路將買賣做到王府街前。
我坐在馬車裡,稍稍掀起車簾,從一角縫隙中,窺探紅塵煙火氣。
不知看了多久。
待我有些手酸,準備放下簾子時,瞥見沈懷山眉頭緊鎖,直直地望著我掀簾的手。
我突然便想起那個傳聞。
他會不會因此察覺到,我這雙手同他那日驚鴻一瞥的,並非出自一人。
我將手縮回身後。
沈懷山則握住我左手,「猜猜看,今日我們去哪兒?」
他似是無意,指尖將巧擦過我左手小指,被削去那處。
我心尖顫了顫。
「佛寺?」
人生前十六年,我大多數時光都隻在侯府那幾間院子中。
連她們口中去寺廟祈福,無趣至極的事。
我都豔羨不已。
沈懷山坐在馬車中,撩了撩眼皮,「你倒是與我想到一處了。」
他生得高大。
連手腳都比我大上許多,此刻我手握成拳被他包在掌心裡。
心髒在那一刻,似乎從胸腔挪到了掌心。
馬車中很靜。
沈懷山與我都沒有說話,我一路數著自己心跳聲,總算到了盤龍寺。
廟裡香火很旺。
祈福的、問吉的、求財求姻緣的…ẗųₐ…
我被沈懷山牽著,在菩薩面前捐了香火錢,點了三炷香,叩了三個頭。
主持慈眉善目,他攔住我們,指了指面前的籤筒,「夫人是有緣人,且求一籤罷。」
我瞧著有趣,偏頭去看沈懷山。
他似笑非笑看著我,「想求便求,我何時說過不準?」
我抱著籤筒拜了拜,閉上眼搖籤。
啪嗒。
竹籤掉出。
一隻下下籤。
10
我心沉入谷底。
沈懷山拾起籤文,指尖用力便將竹籤折成幾段,捏碎成礫粉。
他又添了筆香油錢。
「都是騙錢的。」沈懷山說的很肯定,他拉著我出了大殿。
原本他說寺裡有一棵古樹,許願很靈,可以去看看。
但是守在殿外的下屬稟報了什麼。
隱約聽到細作二字。
他留下侍衛侍女護在我身邊,自己匆匆回了軍營。
我沒了再看下去的興致,帶人回了府。
這一夜,便是在夢中,我也依舊在想那兩句籤詞:
「何勞鼓瑟更吹笙,寸步如登萬裡程;彼此懷疑不相信,休將私意憶濃情。」
我與沈懷山之間,隔著千山萬水。
不僅僅是嫡姐打殺他妹妹的仇恨,還有我代替嫡姐嫁來這件事。
他該是恨我的。
可偏偏又待我好,是我替嫡姐嫁來南滇從未想過的可能。
以至於我忘了。
在出嫁前一晚,父親告訴我,莫要忘了自己永遠是宋家女兒。
事事要為宋家著想。
沈懷山一連幾日未曾回府。
我則重新拿起了繡花針,繡些帕子、香囊打發時間。
再見到沈懷山時,已是半月後。
他風塵僕僕出現在院中,眼底泛青,胡茬也冒了出來。
「今日是我生辰,懷音準備了一桌席面。」沈懷山輕描淡寫,「你和我一道去。」
「可我……什麼都沒準備。」我小聲嘀咕,「你該提前告訴我的。」
「嗯?」沈懷山挑眉,「你要準備什麼?」
我登時有些窘迫。
從前在侯府,月例總是不夠花,妹妹生辰時,我隻能為她煮碗長壽面。
他有沈懷音操持,自然無需我這一碗面。
沈懷山沒等到我開口,反而走近我,聲音沉沉悅耳:
「你若早些知道,要為我準備什麼?」
他離得很近。
我仰頭望他,隻覺得渾身上下,都沒有能拿得出手的東西。
「至少,要繡個香囊。」
沈懷山毫不推辭:
「我等著。」
他領著我去了花園,沈懷音在那備下席面。在見到我後,她滿臉都寫著不開心。
「宋窈娘!你怎麼敢來這!」宋懷音站起來,就差指著我鼻子罵。
「你知不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真沒想到你臉皮竟厚成這樣?你害死了我姐姐,還指望嫁進我家過好日子不成?」
「那天就該扒了你的皮,祭奠我姐姐!」
她語速極快,噼裡啪啦砸地我眼前發暈。
明明不是這樣的。
也不是我想來的。
我難過到渾ŧŭ̀⁵身顫抖,張嘴卻有些失聲。
沈懷山坐在我身邊,待沈懷音終於停下喘氣時,冷聲問她:
「說夠了?」
不等她開口,他又轉過臉看我,「難過?生氣?委屈?」
他每蹦出一個字,我眼圈都紅一分。
「現在,站起來。」
沈懷山聲音帶著不容拒絕,我下意識地由著他說的做。
「掀了幾案。」
11
我難以置信地回頭。
沈懷山目光堅定,「手掀不動就用腳踹,腳踹不動就讓他們上。」
「如果你希望,我也可以代勞。」
沈懷音尖銳大叫起來,「哥!哥!你在做什麼!」
在刺耳叫聲中,我踹翻了幾案。
花園中立刻安靜下來。
而我內心那些翻滾的不平,幾乎讓我落下淚來的委屈,咬牙吞下的苦痛。
在此刻隨著這一腳散去些許。
「今日看來吃不上懷音的席面了。」沈懷山站起來,牽住我的手。
他很自然地,帶著我回了小院。
我為他煮了一碗長壽面,他說這樣的好日子該喝酒才是。
「陪我喝一杯。」
沈懷山為我斟酒,「這是果子釀的酒,不醉人,嘗嘗看。」
我抿了一小口。
很甜,半點辛辣味兒都不見。
又抿了一口。
等我察覺到醉意時,酒杯已經見了底,沈懷山坐在我身邊。
他不知何時,挪到了離我這麼近的地方。
「今天開心嗎?」
我想了會,點了點頭。
沈懷山離我更近了,他誇我是好姑娘,「往後有人欺負你了,你便砸了他的場子。」
我覺得好想哭啊。
「我害怕。」
「像今天這樣就很好。」沈懷山端起酒杯一飲而盡,「我為你撐腰。」
酒壯慫人膽。
我撲進沈懷山懷裡。
他單手一撐,將我抱在他腿上,帶著清甜果酒香氣,他呼吸噴在我耳際。
「好姑娘。」他喚我。
我仰頭看他。
「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
12
此夜,滿天星辰。
我眼前突然晃過父親身影,他雙手背在身後警告我不要想耍什麼小聰明。
「不要以為得了鎮南王恩寵,便能翅膀硬了飛出去。你妹妹在我手中,你永遠都是我宋家女兒。」
眼前霧茫茫的。
我摟住沈懷山,「窈娘。」
「我叫宋窈娘。」
我隱約聽到一聲嘆息,沈懷山收緊胳膊,將我按在他他胸前。
他掌心一下一下拍在我肩頭。
如同娘親哄孩子一般,「好姑娘。」
我拽著他袖擺,心中有無數話想說,但又被咽了下去。
借著酒意,我仰頭親在他唇角。
「沈懷山,我見過你。」
不對。
其實是,我心悅你。
13
這一夜,沈懷山抱著我坐在院裡,我們吹了很久的風。
我暈暈乎乎賴在他懷裡。
他也不推開,隻是自己一瓶一瓶地灌酒。
聽侍女說,見我困得睡著了,沈懷山才輕手輕腳地抱我回房。
「王爺對王妃真好呢!」
本該聽了心中甜蜜的話,我卻心裡發苦。
或許是那籤文隱隱作祟。
我總是害怕,這樣的好日子快要到頭了。
沈懷山很忙,似乎還是同那日聽到的細作有關,他在我醒來前便回了軍營。
我揣著一顆心,為他繡香囊。
在侯府時,我擅長的事不多,繡活算是一件,每年都會繡很多送到各院。
如今傷了手,雖還拿得動針。
到底手腳慢了些。
待我繡好香囊時,天上的月亮已經從圓至缺又變圓,如玉盤一般掛在天上。
和那晚的月亮一樣。
我想了想,在香囊上又添了幾針。
原本該是沈懷山的生辰禮,卻遲了月餘才送出。
他一直沒有回府。
有個瘦高小侍衛回府為他取衣物,我便託他將香囊一起帶給沈懷山。
送出香囊時,我心怦怦跳。
既希望能將秘密咽進肚子裡,又渴望他能從我的針線中讀懂我的心。
可是,我希望全然落空。
中秋那日,沈懷山派人接我去軍營。
「王爺說了,Ţű₀團圓佳節不好讓夫人一個人過,隻是他近來抽不出空回府,請夫人去軍營一敘。」
他生的一張娃娃臉。
與上回來府裡取衣物的,不是同一人。
但我在他腰間看到那枚香囊,我親手繡給沈懷山當生辰賀禮的那枚。
「你這香囊挺好看的。」
我手腳冰涼,「是哪家姑娘繡的嗎?」
小侍衛抓抓腦袋,「我在軍營撿的,也不知誰扔的,我見怪好看就留著了。」
他撿了香囊。
沈懷山丟了它嗎?
我覺得難過。
好似將心掏出來,又被人隨意丟棄踐踏。
「我身子不適,就不去了。」
14
沈懷山回府了。
他原先生得便不白,如今在軍營待了這些日子,整個人膚色又深了些。
「哪裡不舒服?」
不過是句推辭的話,沈懷山卻當了真,他棄了軍營一應事物趕來。
讓我生生像個紅顏禍水。
可我哪裡是呢?
「我心裡不舒服。」我捏緊被子,用力到指尖青白,「我好難過。」
沈懷山握住我一雙手,他輕輕嗯了一聲,「是我疏忽,不曾回府看你。」
他將我從榻間撈起,「好姑娘,今日中秋佳節,開心點。」
我想質問他為何丟掉我繡的香囊,又裝出一副好人模樣。
但又怕這個問題問出口,我與沈懷山之間,連現在這種溫情都保不住。
他身後燭火搖曳。
我覺得自己好像一隻枯醜的蛾。
腦海中一時間,竟隻能想到一個詞:
飛蛾撲火。
因時間倉促,大廚房揀了主子們平日愛吃的湊了桌席面。
遠比不上之前精致。
沈懷音也來了,她見到我便翻了個白眼,卻顧忌什麼,沒有開口刁難。
沈懷山坐在我身邊。
他說了些家人團圓安在的吉祥話,開始為我布菜,幾乎要將面前堆滿。
「京都應嘗不到這些,試試。」
沈懷音在一旁氣得狠狠摔了筷子。
菜一入口,我便覺得舌尖要燒起來了,逼著自己咽下去後,灼燒感一路蔓延至胃部。
我連咳了很多下,眼淚都咳了出來。
沈懷山連忙遞水,為我拍背順氣,「吃不了就吐出來。」
「沒吃之前,我也不知道。」我拂開沈懷山的手,淚眼朦朧地看他。
就好像替嫡姐嫁來前,我並不知曉日子會這般難過。
若隻是打罵受罰,如同在侯府那般,一輩子很快就能過去。
但沈懷山對我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