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事兒讓陶淮南覺得和那個小孩兒待在一個屋裡再也不別扭了。
陶曉東發現兩個小孩兒偶爾還說幾句話,離得不遠不近的,說點小孩子之間的話。
窗戶外頭垂下來長長的冰掛,被陽光曬得有點化了,墜不住砸了下來,一截砸在窗臺上,一截崩起來敲上窗戶。
敲玻璃的聲音突兀響的這一聲讓沒防備的陶淮南嚇了一跳。他害怕的時候總是下意識有些張著嘴,瞪圓著眼睛。
陶曉東在外間跟人說老房子的事,撩起布簾看了一眼,正要進去抱他,就聽見陶淮南小聲問:“啥呀?”
那小孩兒聽見他問,看看他,靠著牆說:“冰。”
陶淮南沒見過這東西,小時候瞎之前看過的也忘了。他以為有人拿冰砸玻璃了,一直坐得有些緊張。
過會兒陶淮南又小聲問:“啥冰?”
小孩兒手墊著後背倚著牆,半天也沒說出句啥來,可能也不知道怎麼跟瞎子說那是什麼冰。倚牆站了半天,一扭頭掀簾子跑了。
陶淮南臉朝著外間的方向,帶著點茫然。
陶曉東就見那小孩兒從裡頭出來跑了,過了沒幾分鍾又從外面開門跑進來了。手上還提溜著長長一根冰掛。
老家叔叔喝了一聲,喊他:“幹啥你!你別扎著小南!”
小孩兒也沒搭理他,跑進去往炕上一扔,胳膊一縮用袖口擦擦手。
陶淮南眨眨眼,問了聲“啥”。
那小孩兒沒什麼表情地說:“你自己摸。”
陶淮南於是伸手,小心地往他旁邊的炕上試探著摸,摸著了有些驚訝,手指尖先是立刻縮回來,而後又摸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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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冰涼,滑滑的。
陶淮南笑起來:“冰啊?”
“冰溜子。”那小孩兒不冷不熱地答了他一句,說話時還吸了下鼻涕。
小孩子說土話也顯得沒那麼土,帶點口音就像多帶了點天真。陶淮南學他,土裡土氣拐著調地跟了一句:“冰溜子。”
說完自己先笑,又重復了一次。
他見過的東西很少,丁點玩意兒都覺得新鮮。摸來摸去摸一手湿涼,溫炕當然放不住冰,沒多會兒就化得哪都是。
陶淮南往邊上挪挪,不沾湿自己。
他把長長的冰條拿在手上,尖的那頭在自己手指間上輕輕碰,已經不尖了,隻是有點滑滑的觸感。
陶淮南自己玩了會兒,冰手了就放炕上,不冰了再拿起來。
這麼個小玩具把陶淮南玩得樂樂呵呵的,主動去跟小朋友聊天,問他:“你爸為什麼打你?”
人把頭扭一邊,說不知道。
陶淮南又問:“你咋不跑呢?”
沒人想搭理他,陶淮南聽不著回應也不當回事,玩自己的。過會兒又想起來這個,張嘴又問一句:“那你咋不跑哇?”
可能是他太煩人了,人不想跟他一塊待著了,沒出聲轉身跑了。
這次跑完沒再回來了,陶淮南手上那條冰玩得化沒了也沒回來。
哥倆第二天上午就要走了,老房子陶曉東沒賣,讓老家叔叔住著。晚上陶曉東收拾東西的時候,陶淮南披著自己的小毯子在旁邊坐著剝瓜子。
瓜子剝了不吃,就是剝著玩,瓜子仁攢了一小堆兒。陶淮南時不時回頭往窗戶那邊側側耳朵,聽不見什麼再繼續摸著剝瓜子。
陶曉東看他一眼,問:“等遲家那小孩兒?”
陶淮南問:“他咋跑了呢?”
陶曉東笑了:“你說話氣人,不愛聽還不跑?”
陶淮南“啊”了一聲。
小瞎子很少和人聊天,他的世界很小。因為看不見所以生活範圍很窄,他甚至八歲了連學都還沒上,他沒法獨立上學。
這個年紀的小孩好像都有很多小朋友,他沒有。人對未知和與自己不同的東西總是恐懼,小孩子尤其是,他們對摸著走路的陶淮南有本能的害怕。
陶淮南的小世界裡現在除了哥哥和哥哥的幾個朋友以外,就隻剩下一條大狗。跟它倒是常聊,也隻能自己說,所以他聊天經驗太少了。
陶淮南抿著嘴把瓜子仁往哥哥那邊一推,心裡想:我也沒覺得我氣人了。
因為隨口問的那兩句話,聊天沒聊明白,陶淮南到走也沒再見過那男孩兒一面。
走前問他哥:“咱們走了門鎖不鎖?”
陶曉東說:“給二叔用,鎖不鎖就是他的事兒了。”
陶淮南又問:“那他還能來嗎?他爸要是再打他的話。”
這話陶曉東沒答,收拾完最後一點東西,一手抱起陶淮南,另一隻手提著行李袋,出門上了車。
好歹在一塊待了好幾天,臨走陶淮南沒撈著機會說個再見。
鄉道上覆著一層堅冰,路滑開不快。外頭好像又下雪了,陶淮南能聽見風砸在車窗上時摻著極微小的雜音。
他們這次回來的時候車上拉著兩壇骨灰,走的時候卻什麼都沒了。
汽車行駛在鄉道上顛簸得厲害,陶淮南兩隻手抓著身前的安全帶,腦袋朝著車窗的方向,不知道外面是什麼樣的。
應該是白色的,這邊雪很厚。
車封閉不嚴,陶淮南有點冷了。他往椅背上又貼了貼,哥哥在旁邊看了他一眼,讓他困了就自己睡。
小孩兒坐車都容易犯困,陶淮南打了個哈欠,點點頭。
他們離村子越來越遠了,爸媽和哥哥曾經在那裡生活過多年,現在爸媽又回了那裡。
陶淮南閉著眼睛,睡睡醒醒,左搖右晃的顛簸中睡得越來越沉了。
這一覺睡得又沉又久,直到被關門聲震醒時陶淮南還不太清醒,他能感覺到車已經停了。
“哥?”
他哥沒在車上。
周圍一時的靜默還不至於讓陶淮南很慌,他閉上眼睛再次靠回椅背,支著耳朵聽車外的聲音,安靜地等哥哥回來。
他等的時間並不久,很快哥哥就回來了。
車門被拉開,一路跟著響起來的還有曾經聽過一回的尖銳哭號。
她說話帶著方言,語速又快,陶淮南隻知道她在哭,並不知道她說著什麼。陶淮南縮在座位上像一隻驚惶的鹌鹑。
哥哥回了駕駛座,陶淮南伸手過去摸了摸,聽見後面老人哭著求:“救救他吧!陶家小子,你救救他!”
這次陶淮南聽懂了。
他還聽見哥哥回頭說:“你別抱著了,把他放地上,讓他平躺。”
老人抱不動一個那麼大的男孩子,陶淮南聽到什麼磕下去的悶響,隨後又是老人哭著喊:“他還抽呢!這麼多血啊!!!”
她一直在哭,哭聲時高時低,夾雜著絕望的罵。
車上開始散出淡淡的血味兒,陶淮南一動不動,眨著那雙無神的眼,空洞地目視前方。
再後來哥哥把車停在縣醫院門口,拉開後車門抱起了什麼。他鎖了車讓陶淮南在車上等。
陶淮南點點頭,聽見哥哥的腳步迅速拉遠,旁邊還混著老人雜亂的腳步聲和驚慌的哭音。
車上再次恢復了安靜,但那股彌散在周圍的血腥氣卻一直散不掉。
陶淮南僵坐著微微發著抖,還是害怕的。
那老人的哭聲他聽過一回,她是遲家小孩兒的奶奶。
第4章
要不是陶淮南在車上睡的那一覺,以及早上他哥裝東西時候漏下的小毯子,他們那天不可能再掉頭返回去。
那條小毯子陶淮南睡覺必須得貼身蓋著,從他出生一直到現在都沒換過,已經很舊了。換掉的話陶淮南會睡不著,即使他看不見。
陶曉東回去取毯子正好撞見老太太橫端著那小孩兒邊哭邊從陶家老房子裡跑出來,小孩兒頭上都是血,閉眼光著身子抽搐。
老人看見陶曉東一把抓住他胳膊,孩子從她手上滑下來,兩條光溜溜的腿癱軟著垂了下來。
遲家小孩兒生生讓他爸打抽了。
一镐頭掃在腦袋上,後腦處立時噴了血,矮瘦的小孩子雙眼一閉失去了意識,癱在地上手腳痙攣著時不時抽動一下。
奶奶追在後面尖叫著撲過來,脫了自己身上的棉袄蓋在孩子身上,端起孩子跑出去喊人。
陶曉東恰好在這個時間回來,這一切可能都是命。
醫院急診室外,陶淮南被哥哥帶進來坐在椅子上等。對面的老人一直在哭,她好像有些神志不清了,嘴裡絮絮地念叨著遲家一輩輩那些事,說遲家祖墳不好了,老祖宗怨他們了,遲家祖祖輩輩才活成現在這樣,活著還不如死了。
她不停地跟陶曉東說話,陶曉東不怎麼回應她,她的嘴卻一直不停。
陶曉東中途抱著陶淮南出去取了趟錢,往醫院交了一萬。老太太兜裡沒有錢,雙手合十著朝陶曉東拜。
陶曉東抱著陶淮南和她說:“大夫說得住幾天院,腦震蕩,頭上傷口也得縫針,錢應該夠了。”
他說這話的意思是想走了,還有很多事等著他回去做,這次出來他的事兒都是朋友在幫他盯著。
老人聽出他的意思,眼淚立刻就再次湧出來,抓著陶曉東的胳膊,緊緊抓著,卻沒說出什麼話。她的眼睛有些不好了,眼球外面一層灰蒙蒙的膜,看起來渾濁又僵硬。
在陶曉東印象裡她一直在哭,他小的時候她還年輕,那時候就常常在哭。
“再這麼下去早晚得把他打死。”陶曉東朝病房的方向看了一眼,“能管就管管吧。”
這話說得沒用,他自己也知道。她管不了,一個被生活折磨了大半輩子的老人,實在是太弱小了。
老人抓著他的胳膊就像抓著最後一棵樹,死死攥著,蒼老的指尖都泛了白。她眼睛裡一直往外流著渾濁的淚,手用力到發抖,陶曉東抱著陶淮南的那隻胳膊都被她帶著在抖。
她的指節硌著陶淮南的腿,她甚至怕一隻手留不住陶曉東,從而用另外一隻手抓住了陶淮南的小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