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奪位從來都是不死不休,而今你也該明白,你處於下風。”
謝玉山不言不動,依舊抓著手中那一截看似尖銳,實則和色厲內荏的他一樣不堪一擊的樹枝。
“我直接告訴你吧,你要敗了,太子殿下。”
“你大勢已去,想要再做太子,恐怕是不成了。”
“謝玉弓給你精心設下的局一旦你一腳踩入,就沒有後撤的可能,你們遭遇了野狼吧?想必弄得如此狼狽,被迫藏到這裡,就是因為遭遇了襲擊。”
謝玉山眸中微閃,片刻後開口說:“下雨了。”
白榆微微笑了下,說道:“是啊,下雨了,老天都在幫助太子殿下,猛獸的嗅覺會受雨水影響,想必太子殿下也猜到了是你身上的某種氣息會吸引猛獸,所以……你才這麼緊地抱住你懷裡的這個傻女人,好讓她沾染了你的氣息對吧?”
白榆毫不留情地戳穿了謝玉山,謝玉山眉頭極速地蹙了一下,很快又恢復。
片刻後他竟然低啞地笑了。
聲音嘶啞又蒼涼。
他這一生唯一遇到的一個完完全全能看穿他的人,竟是謝玉弓的女人。
謝玉山搶奪她不成,那晚在暗處看到了她在謝玉弓懷中安然依賴的模樣。
她分明是真的喜歡謝玉弓的。
為什麼?
憑什麼?
他差在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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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法是沒錯的太子殿下,你在身上塗滿了血汙,確實能混淆氣味,你又這麼緊密地抱著她,或許再有野狼追上來,這個傻女人就能做你的肉盾。”
“這無可厚非。世上何人不為己?更何況她還是心甘情願的,否則她就算愛慕你愛慕到肝腸寸斷,莫說是被你擁抱,恐怕連你低頭一顧都得不到。”
白珏在謝玉山懷中輕哼了一聲,似乎因為兩個人說話而幽幽轉醒。
“這一處如此隱秘,明早上搜山的人就會找到殿下了。”
白榆說:“原本該是這樣的。”劇情裡就是這樣的。
很顯然謝玉山也是這樣認為。
如果白珏僥幸不死,她日後會得謝玉山的另眼相待也是順理成章。
畢竟他人性中的陰暗被他釋放泄露的時刻,白珏是他的見證者。
但是白榆的話鋒陡然一轉道:“可是太子殿下……你大概不知道,段洪亮來了惠都。”
“他帶了五千精兵,此刻就在獵場外圍駐扎。”
謝玉山眼皮狠狠一抖。
白榆說:“這西山獵場你巡視得比我清楚,你該知道,這裡易攻難守,而皇帝偏巧在遭遇了襲擊和火災之後不回皇城去躲著,覺得自己老當益壯能徵戰沙場。”
“現在禁衛軍和城防營,包括護城衛都在圍著你的好父皇警戒”,白榆說,“能分出幾個人來冒雨找你?”
“此刻在山中找你的,全都是段洪亮的人。”
“你現在已經不是太子了,是敵方軍旗。軍旗一倒,山河傾覆日月顛倒近在眼前。”
“況且段洪亮和安和帝的淵源不用我說,滅族之仇不一定非要下聖旨,隻要稍微透露出一點聖心所向,有的是化為蠅蟲的大臣,要替君王‘身先士卒’。”
“段氏一族為國盡忠,隻因帝王所厭,便落得個舉族皆敗的下場。”
“這仇堆積經年,恐怕早就成了腐爛膿瘡。”
“段洪亮此番帶來惠都的是五千精兵,還是五千騎兵。”白榆說,“我親眼看著他們訓練,方知何為震天動地勢如山洪。”
“禁衛軍是勳貴之後,最厲害的武狀元出身。”白榆淡淡道,“城防殿下應當最清楚,就是一群混日子高門紈绔子。”
“至於護城衛……護城衛倒是有幾個真把式,隻可惜惠都要守,此番抽調過來的偏是所有士兵中最沒能耐的。”
“你覺得禁衛軍和護城衛,再加上城防營聯合在一起,能不能扛得住這鎮南邊境的五千騎兵?”
“守將擅離邊關視為造反!”謝玉山說。
白榆笑了起來,好像聽到了多麼可笑的事情。
“我金尊玉貴的太子殿下啊……我在你身邊這麼多天,手把手演示給你看,你還是連個皮毛都沒有學到,真該多付我一些老師的束脩。”
“權在手,不如兵在手,若段洪亮當真突破了獵場,將安和帝斬殺,將護衛斬殺殆盡。最後還不是他們想怎麼說怎麼說?”
“說千裡護駕,就是千裡護駕,說皇帝召見,就是皇帝召見。”
“到時候給你這個太子安一個造反謀逆的名頭,他們來清君側誰又能反駁,誰又敢反駁?”
“皇帝死了國不可無君,五千騎兵不多,但幾萬鎮南軍在啟南蓄勢待發,你覺得段洪亮會順應民心順應禮制,扶你這個高高在上的太子繼位?”
“你母族再強大,那些氏族的聯盟也是都是飛蛾,趨權勢之火而走。”
“大廈傾覆,樹倒猢狲散的道理,太子殿下應當不用我教吧?”
白榆說:“你這太子做了二十幾年,做到狗肚子裡去了。”
“今夜你已然攻敗。”
“你如今尚且能龜縮起來苟延殘喘,不過因為謀逆這條路難走,他們殺不了你,若殺了安和帝,天下動蕩,各方勢力爭鬥,謝玉弓上位也未必坐得穩皇位。”
這話一丁點不摻假,段洪亮沒打算謀逆,他不怕,可他手下數萬將士,不能變為反賊。
白榆若沒猜測段洪亮來此甚至不是為了幫助謝玉弓誅殺太子,而是阻止謝玉弓衝動的。
但也不能保證,段洪亮腦子一熱,真帶著軍隊把安和帝給弄死。
她得加快速度!
白榆說:“我之所以冒雨進山尋你,而不是把你的藏身之處告知謝玉弓,讓你‘葬身獸口’被活撕了。”
“隻因為你前些日子,對我尚算禮遇。且我不願見天下動蕩,山河破碎。”
“太子殿下,認清現實吧。”
“若今夜逃不掉,你就會死得無比悽慘。”
“你連真的被猛獸撕扯的滋味都沒嘗過吧?”
“但是今夜我能救你。”
白榆盯著謝玉山,慢慢伸出手:“跟我來,這普天之下,也就隻有我能救你。”
白榆說:“我在山中做了幾日尼姑,熟識地形,認識幾戶村民,我能助你保住一條命。”
“過了今夜,段洪亮他們尋不到你,便會暫且撤離。”
白榆半跪在那裡,分明身形削薄如紙,卻像一個萬馬千軍之中殺到謝玉山面前,來救他的“將軍”。
她耐心等著,等了好一會,謝玉山總算是動了。
但是他一動,還未抬起手,一直昏迷的白珏醒了。
她先是大驚小怪地喊了一通,對著白榆。
而後發現太子竟然要出山洞,要跟白榆走,自然是瘋狂阻攔。
“太子殿下,不要信她……不要信她!”
“她是謝玉弓的人,她……她要害你!”
白珏沒力氣,但是抱著謝玉山的一條腿,不讓她和白榆走。
白榆抬手抹了一把湿漉的額頭,對著謝玉山笑了笑。
“殿下,你該知道,縱使謝玉弓愛我成痴,但我放你走,也要被他問責。”
“我冒著如此要命的風險來救你,你若是疑我……那便算了。”
白榆說完之後,竟然真的收回手,起身轉頭就往出鑽。
謝玉山看著白榆出去,低下身扶起了白珏,溫聲道:“你待在這裡最安全,明日我派人來接你,日後若我僥幸不死,定不會虧待於你。”
謝玉山難得說了兩句帶溫度的話,畢竟白珏今日先是為了幫謝玉山引誘白榆,被箭矢貫穿手掌。
後又給謝玉山擋野狼被咬了小腿和手臂。
此刻距離天亮還有不到兩個時辰,外面還在下雨,她待在這裡等待救援保存體力是最好的。
白珏何時聽到過謝玉山如此溫言軟語?
再加上有點高熱,整個人暈乎乎的,被謝玉山安排坐下,靠著石壁。
謝玉山解了外袍披在白珏身上,有了太子外衣,明日獵場的人找到白珏也會迅速救治她。
而謝玉山做完這些,徑直彎腰跟著白榆出了山洞。
白榆人已經走到了洞穴外面,背著個小包袱,背影眼看著都要淹沒在雨幕。
謝玉山見狀,迅速邁步跟上。
這門口荒草叢生,跌落下來之後遭遇了野狼,急匆匆躲入山洞,謝玉山根本未曾細細看過。
他腿在跌下來的時候,稍微摔了下,不至於不能走路,卻有點疼。
他是天生的“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一切天下好物,除了皇帝,就都奉送給他這位儲君。
他刻在骨子裡的“金貴”,讓他毫不猶豫選擇了白榆事先清理過的,那一條好走一點的小路。
他抬步快走,白榆站在小路盡頭,回頭看著他,似乎笑了一下。
謝玉山抿了抿唇,向她走去。
但是就在他將要走到白榆身邊時,突然感覺到腳下一絆。
而後謝玉山驟然失去了平衡,直接摔在了白榆腳邊。
他在短時間內都沒能察覺到發生了什麼,人的身體在遭受“重擊”的瞬間,經常有那麼幾秒,是沒有知覺的。
肢體的信息沒有那麼快傳送到大腦。
謝玉山嘗試坐起,這一動還未徹底起身就又跌回原地。
蠶刃削鐵如泥,切割骨肉肌理根本無須多大的力氣,走動邁步的力氣足矣。
謝玉山想挪動他那條腿,借著漆黑的夜色看了一眼,縱然身體還未完全反應過來劇烈的疼痛,他卻像是看到了畢生最可怕的一幕,發出了一聲無比悽厲徹骨的嗥叫。
“啊——”
這聲音穿透雨幕響徹山林。
白榆看到他的一隻腳自小腿以下,被留在了她布置的陷阱的另一頭,而他按著血流如注的斷腿嗥得不似人聲。
在銀龍般蜿蜒於天際的電閃之下,白榆微微抿了下唇。
無聲地嘆息。
謝玉山不能死,但是唯一讓他失去對抗謝玉弓能力的辦法,便是讓他失去做儲君的資格。
就像他當初毀了謝玉弓的臉皮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