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謝懷玉第一次見到李錦玉是在八歲那年。
他隨母親去尚書夫人攢的茶會上吃席,坐不住,一路溜去了人家的後園子裡。
李尚書家的寶貝千金正蹲在地上看螞蟻搬家。
謝懷玉不明所以,躡手躡腳走過去,挨在旁邊陪她一起看。
看了半天也沒看出個頭緒來。
頭上太陽白花花,晃得他頭暈。
他蹲不住了,揉了揉發麻的腿就要起來。
「這有什麼好看的?」
那小丫頭朝他一笑,沒被他嚇到也沒張口斥責他。
「生靈皆是好看的。」
她臉龐俏生生,是常年不踏出門戶養出的過分白淨。
謝懷玉還沒來得及從那抹笑裡移開眼睛。
下一刻這尚書千金就揪著胸口要從他面前昏過去。
糟了,又要挨罵了。
這是謝懷玉摟住她時腦子裡出現的第一個想法。
Advertisement
隻是——
他懷裡的小姑娘,軟軟的,輕輕的,怎麼還香香的?
這樣新月似的眉毛,長長卷卷的眼睫毛,櫻桃似的小嘴巴……
好像不是該想這些的時候。
謝懷玉拍拍自己的頭,把李錦玉交到聞訊趕來的大人手裡。
「謝懷玉!」
長公主一張口,謝懷玉就很識趣地跪下去。
「孩兒錯了。」
「不怪小世子。」尚書和尚書夫人打圓場。
「錦玉自小孱弱,素來身子便不大好,昏厥……唉……也是常事。還要慶幸小世子在場,搭救及時。」
謝懷玉免了一頓皮肉之責,心裡卻總是記掛著。
「母親。」他問長公主,「我能不能再去看一看那個小妹妹?」
「怎麼?」長公主睨他一眼,「又打了什麼歪主意?」
當時謝懷玉父親還在,尚還勸得動他這位孕中嬌妻。
「孩子想去就讓他去吧,他們年紀相仿。小孩子,多交個玩伴也不是壞事。」
他朝謝懷玉使眼色。
謝懷玉看到了,也是嬉皮笑臉往長公主身邊賣乖討巧。
「母親——就讓我去吧。」
謝懷玉如願又見到了李錦玉。
其實他也不知道,為什麼想見她,見到了又要說什麼。
隻是——心裡放不下,總記著有這樣一個人,一件事。
也許,就是大人們常說的記掛。
沒理由的記掛。
謝懷玉往李錦玉面前揮揮手。
「又見面啦。」
李錦玉還是朝他笑。
她總是這樣,話少少的,用笑靨代替。
是那種很淺很淺的笑,也許看的時候不會覺得笑容主人公有多開心,卻因為恬靜自然,可以一點點,打動看客的心。
比如謝懷玉。
他從來不覺得自己是多喜靜的人,卻可以陪著她,看好幾個時辰的雲聚雲散,草葉舒展。
他從府裡的門客那裡學來編草樣子的方法,依樣學給她。
把一隻展翅的草蝴蝶放到她手心,看她小心合攏手掌,另一隻手輕輕撫上去。
「謝謝,我很喜歡。」
謝懷玉忽然好開心好開心。
就是——從心尖到胸腔全都湧滿的那種開心。
「母親。」
他第一次用極其誠懇的態度求長公主。
「讓錦玉妹妹嫁給我,好不好?」
長公主蹙了眉頭。
「錦玉那孩子……」
「我知道,先天不足,素來體弱,恐怕不是長壽的命數。」謝懷玉的父親接過話去,「我們不想那些長遠的,且看當下。不要留了遺憾,你說是不是?」
長公主松了口,告訴謝懷玉。隻要錦玉小姐也同意,她就替他去結這門親事。
得了首肯,謝懷玉來不及雀躍欣喜,反而先生出一些怯來。
她……是怎麼看自己的?
「錦玉……」謝懷玉慌得有些不敢看她。
「嗯?」李錦玉微微歪頭,等他下文。
「你能不能……就是……那個……」謝懷玉扭捏。
他有些沮喪。深吸幾口氣索性豁出去了。
「嫁給我好不好?」
謝懷玉紅得像煮熟的蝦子,心裡的鼓點咚咚咚敲響一片沒個消停。
卻聽得一句清清楚楚的。
「好呀。」
他倏地扭頭看她。
「你答應了?」
錦玉小姐沒抬頭,仍是看自己指尖的書頁,臉卻是微微紅了。
「嗯。」
謝懷玉恨不得在地上翻幾個滾。
他壓抑住心頭狂喜,反逼著自己鎮靜下來。
把自己那枚寶貝玉佩取下來塞到她掌心。
「錦玉,你看……我們名字裡都有個『玉』……」謝懷玉輕咳一聲,「我知道母親他們肯定會再送來一堆珍寶,但這是我給你的。」
謝懷玉在說完那句「代表我的心意」後,恨不得把自己舌頭咬下來。
自己在說什麼啊,為什麼要對李錦玉說這種肉麻又奇怪的話啊。
玉佩放在攤開的書頁上,李錦玉沒直接拿起來,卻是朝他笑了。
「好。」
「再加上一包尚食坊的酥餅好不好?」
李錦玉笑吟吟。
「我爹娘總是管著我,不叫我吃這樣甜膩的。我卻極喜歡。」
「你下次來看我,帶一包酥餅,他們看在你的面子上,也多少要慣著我,由我使些小性子的。」
她極少開口提什麼要求給他。
謝懷玉也忙喜應了。
2
謝懷玉還不及為她買酥餅,先迎來了自己的九歲生辰。
謝懷玉九歲的那年發生了太多事。
自己滿心期待的妹妹沒有出世。
父親領兵平亂,死在沙場。消息一路傳到京城,長公主死咬著牙生產了一天一夜,產下了一個死嬰。
然後尚在褥榻上的長公主摸著他的頭,一面流淚一面輕輕對他說:
「父親不在了。」
謝懷玉愣愣地聽著,沒做出該有的反應。
許多事情走馬燈一樣從眼前閃過,許多關於父親的片段一幕幕。
碎掉了。
他的世界好像塌掉一角。
謝懷玉消沉了很長一段時間。
還是李錦玉一封封信箋遞過來,才叫他勉強瞥見那從破敗窗稜透過的一縷光來。
然後他見到了九皇子趙熠。
趙熠他識得,趙熠的母妃謝懷玉也識得。
趙熠的母妃是個神奇人物。
據傳聞她出身民間,卻與皇室諸人交好。不曉得用什麼手段攏了皇帝的心去,一躍成了風頭無兩的宮妃,得了多年專寵。
甚至還有隨意出宮的特權。
自然不是能人人得知的特權,但謝懷玉知道。因為他的母親與趙熠的母妃交好,甚至那張貴妃常領著趙熠來長公主府做客。
可謝懷玉一直不怎麼待見趙熠。
趙熠與他同歲,卻比他瘦小一圈。認生,禁不住玩鬧,還動不動就抹眼淚哭鼻子。偏偏如果他們鬧兇了,除了趙熠母妃,其他大人都向著趙熠。
謝懷玉一直對趙熠秉持的都是能躲就躲,躲不過就帶他玩一陣的態度。
現在長公主直接把他帶到府裡來常住了。
謝懷玉不喜:「他母妃呢?」
長公主沉吟,過了許久才答。
「走了。」
「……死了?」
長公主又是沉默。
「算是吧。」
死便是死,生便是生,什麼叫算是。
雖如此想,謝懷玉還是一遍遍告誡自己,對趙熠拿出好態度來。
可趙熠不領情。
那孩子像紅了眼的狼犢,縮在角落讓人碰都不肯。
長公主溫言軟語哄了多久,謝懷玉終於忍不住。他衝上去就給了趙熠一巴掌。
「你當你是什麼東西,擺出這副模樣給誰看!好話不聽好言不進,這世上單你一個人死了娘——」
趙熠死咬住謝懷玉的手臂,甚至拽掉了兩顆血淋淋的乳牙。
「熠兒……懷玉!」
等著一幫人終於把他們拉扯開,長公主當即給了謝懷玉一巴掌。
長公主氣得發顫,謝懷玉也是扭身就走。
3
謝懷玉對趙熠不忿。
母親不準他去尚書府,他便想著法子在學堂欺負趙熠。
隻是——別人不經他允許就欺負趙熠也不行。
趙熠剛開始還會忍,會紅著眼睛坐在座位上吸鼻子。
後來就會跑去跟長公主告狀。
很高明的那種告狀,揉一揉眼睛,扯幾下嘴角。勾起長公主同情心來以後還不忘回頭朝謝懷玉笑。
謝懷玉氣得要死,不單是為母親永遠偏幫趙熠,還為自己學不來那種可憐姿態。
他突然很想李錦玉。
想很安靜地陪在她身邊,看她很安靜地做事情。
他們的婚事之前被兩家大人敲定了,但他卻一直沒有再見過她。
長公主與他約定。
「你若是能三個月不惹事情,我便許你見一次她。」長公主說,「但你要知道,錦玉和你都漸漸大了,你總去人家府邸,對女孩子的名聲也不好。」
謝懷玉點頭稱是。
三個月後他去了尚書府,連門都沒有進。
李錦玉又害了病,臥病在床連人都見不得。
謝懷玉默默縮回手中的酥餅。
他便是遞進去了,她怕是也吃不到的。
他煩得很,酥餅沒吃,索性給了路旁行乞的老人。
老人千恩萬謝,還塞了個故事給他。
故事裡,皇帝為張貴妃虛設後宮,珍愛非常,甚至宮裡自九皇子過後,再未誕下新生兒。
可惜帝王一朝酒醉,尋幸誤事,寵幸了張貴妃身邊一位女官。
張貴妃怒不可遏,皇帝也是後悔連連。雖然道歉賭咒,百般懊悔。但那女官有了身孕,皇帝與貴妃的感情也是再不能回到從前了。
「然後呢?」謝懷玉問。
「沒有然後了。」老人笑笑,「那女官死了,有人借著討好張貴妃的名義殺了她。張貴妃手刃了那位買兇的妃子,然後被皇帝放走了。」
「她去哪了?」
「去她該去的地方。」
謝懷玉凝眉,不知為何這人與自己說這些。
又細觀他衣著,雖是髒破,卻也能依稀辨出是上好的料子。再看這人說話拿腔拿調很有幾分熟悉……像是宮裡的人。
難不成是被宮裡趕出來的?
謝懷玉搖搖頭,這人怕是沒打算活了。
4
謝懷玉不再想與趙熠較勁。
他留了一封離別信給李錦玉,隨後與三皇舅啟程,去了邊塞。
他想著李錦玉曾經同他說過,如果自己身體底子不那樣差,總也想縱情觀覽一番祖國的河山風光。
那他便替她看一遭吧。
總有一天,他能細細講與她聽。
5
謝懷玉再返京城的時候是十四歲。
跟著軍隊騎在馬上,也有膽大的姑娘丟香囊給他。
但他有錦玉了。
他回到長公主府,看到九王,已經與他一般高。抽條換枝一般,長成面如冠玉的翩翩君子了。
謝懷玉不一樣,黑許多,糙許多。
被長公主抱著摩挲了半天,掩著帕子沒落下淚來。
她是怪他,如何置氣一般走了許久。
如今見了,又是高興。
九王在一旁含笑看著。
謝懷玉也看他。
不對盤。
怎麼也不對盤。
但也還好,因為長公主,他們總是一條心的。
謝懷玉沒去尚書府,知道避嫌。先去了寺廟告禱求平安。
連著他小姑娘的那份一起求下來。
他出寺廟門口的時候看到有人在布施。
帶著面紗的大戶人家小姐。
他知道是李錦玉,他認不錯的。
他折了一枝桃花走過去。
「施主,積德行善,會有福報的。」
其實他更想說的是一句別來無恙。
李錦玉猶豫一刻接了那桃枝,小姑娘連指尖都是粉色的,對他微微頷首示意。
謝懷玉不知道的是,李錦玉每年都會來這座寺廟,求神禱告,祈禱他平安。也祈禱自己,能夠擁有健康,能夠擁有長長久久的歲月,與他相守。
6
謝懷玉想過了,等李錦玉十六歲那年,他就再去登門求親,讓他的小娘子歡歡喜喜地嫁給他。
長公主沒有異議,隻是每每與他談話,提起的多是另一件事。
「兒子知道,不論什麼時候,都要幫扶九王。」
長公主府永遠是九王的後援,九王是比他還親的親兒子。
他有的時候也弄不清母親對那位張貴妃的態度。
明明是怨的,可卻分明是把對她所有的好處念想全移交到了她兒子身上。
總還是念的吧,很深的那種。
7
謝懷玉預備過了春節便去提親。
他已經十八歲了,錦玉也已經過了十五的生辰。
上元節的那一天,他一個人去了燈會。
買了一包酥餅。
他有一種預感,或許,他能在這裡遇到李錦玉也說不定。
他確實遇到了。
謝懷玉制服了一個搶人銀財的竊賊,把東西歸還的時候,那主人正是李錦玉。
謝懷玉笑了。
他把那銀袋荷包歸還給李錦玉,可惜那包酥餅方才追人途中不知被丟到了何處。
他還鉗著那賊人。
「見官?」
「放了他吧。」李錦玉說,「世人總有難處。」
她還把那錢袋又給了那賊人, 隻勸他下次不要再作惡。
謝懷玉不覺自己白忙一場,隻是感慨自己的錦玉總有一副菩薩心腸。
他想和她說說話。
但看她絞著帕子的羞赧模樣又勸自己罷了。
來日方長。
他們還有許多來日方長。
他拱手離行, 走一程後看到爆竹煙花在眼前綻開。
很美很美。
一大朵一大朵燦爛地閃在夜空,然後又很快地落下去。
然後他又耳尖聽到了別的聲音。
「不好啦,小姐落水了……」
他狂奔過去, 見到的就是原跟在李錦玉身旁的侍女急得哭啼。
「玉佩掉了,小姐心急,一時腳滑落了水……」
他不假思索地跳進去把她撈出來。
正月的湖水,冰冷徹骨。他怕的是李錦玉挨不住。
那身子冰涼涼, 直叫得他的心也冰涼涼。
他握住她的手:「錦玉, 錦玉……」
好在他後來得知了她在尚書府中好轉的消息。
隻是性情大變——她再怎麼變不也還是錦玉嗎?
他去提親, 一切順遂得不像話。隻是她不肯見他。
等他再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已經一切都變了。
8
她從府中出逃,被他在當街逮了個正著。
他知道那是李錦玉,可是太不像。
哪都不像。
他的錦玉說話聲音細細柔柔, 走路規規矩矩的。不會在街上抱人大腿,也不會帶著個孩子飛奔。
但她確實是她。
其實很像錦玉想活成的樣子。
明豔的, 活潑的。
他之前也很期待看到錦玉無病無憂的,安樂健康的模樣。
隻是真的見到, 總覺得差了些什麼。哪裡不對勁。
她說自己叫李子怡, 今年二十歲。
可他的李錦玉小姑娘, 今年才十六歲。
李子怡從不像錦玉一樣心裡壓著事情,大大咧咧也沒個規矩。
他想或是錦玉在佛前許的願終於靈驗, 得以拋卻諸多煩惱。
但怎麼把對自己的愛意也拋卻了?
直到她再把草蝴蝶放在自己掌心他才放下心來。
她總還是她。
9
謝懷玉能遇上李子怡本來是因為九王。
九王丟了,母親急得不行。他明裡暗裡追蹤了多時, 總算收到消息,說九王在這附近。順風而來,也真的逮到幾個歹人。
同時在這荒僻野嶺見到她。
但他沒想到會在李子怡家裡見到九王。
以幼時自己最討厭的模樣,小小的, 可憐的,被他喜歡的女孩維護著。
謝懷玉堅信自己的錦玉不會愛上九王。
但他沒有想到她會在做廚的間隙提起他,會為他牽掛喜憂,甚至為他擋箭。
他看著她心裡眼裡一點點把九王盛進去。
她不是她!
她怎麼可能不是她!
他不甘心讓九王這樣帶走她。
他想著,再放手一搏,以婚事捆住她。
她不是李錦玉, 還能是誰呢?
李錦玉變了樣子,總還是李錦玉的。
10
謝懷玉錯了。
或者, 他早就知道他錯了。
他隻是死心不改, 不承認自己的小姑娘被人頂了軀殼。
那他的小姑娘在哪裡呢?
李子怡落水,被趙熠救起, 卻成了痴兒再無神識。
趙熠不肯把李錦玉給他。
哪怕她成了痴兒,他還是不肯給他。
是啊,趙熠已經是皇帝了,他怎麼爭得過他。
她是他的李錦玉, 卻也是趙熠的李子怡。
糟了,又要挨罵了。
「「像」其實謝懷玉隻是不甘心。
不甘心承認真正的李錦玉, 他的小姑娘。
其實已經在上元節花燈夜,為了一枚多年前被塞到掌心的玉佩,永遠地停在了十六歲。
他的小姑娘不見了。
而他這些年的心心念念。
早成了執念抹不開。
他也許會遇到更好的女孩,更優秀的, 健康的,值得他愛的。
他卻突然很怕自己再學不會愛人。
不然也不會在宮裡對著那個與錦玉一模一樣的痴兒軀殼落淚。
倒是那個小「錦玉」見了,還懂得過來幫他拭淚。
像小孩子哄更小的小孩子。
「不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