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的確是派上用場了。
但是阿苦高估了鮫珠,也高估了自己。
鮫珠,怎麼可能比自己的主人還要厲害呢?
神垂下了眸子,眉眼在火光下,有種冷得近乎無情的神性。
春夜,下起了一場少有的暴雨。
雷聲雨聲,遮住了山間深處的咆哮和黑氣。
*
大雨的宋家小院子裡。
阿苦抱著兔子,跪坐在了蒲團上,看著江氏牌位前的青煙嫋嫋升起。
如果說,七百年前,阿苦是恨神血洗江家。
那麼七百年後,阿苦的恨又不一樣了。
——鮫珠賜予他的長生和力量,成了一場醒不來的噩夢。
阿苦不得不一世又一世地尋找阿哭,然後眼睜睜看著阿哭逐漸蒼老、死去,尤其是阿哭身上也背負叛神的罪孽,次次轉世,悽苦一生。
這對相愛的人而言,無異於一場漫長的酷刑。
阿苦想要鮫珠,想得快發瘋了。
七百年裡,阿苦怨恨極了神,恨他屠殺江家滿門、恨他留下鮫珠,卻隻有一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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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撫摸著兔子,跪坐在蒲團上的身影被燭火拉長,暴雨中對著小兔子喃喃自語:
“阿哭,七百年前高高在上、無欲無求的神,如今竟然也有了愛人……還是個普通人。”
阿苦敘述著自己的見聞,說到舒棠和神那般恩愛的時候,眼神陰冷,卻還笑了一下,這讓他的表情有些扭曲。
阿苦在看見了舒棠的那一刻,就有一個絕佳的法子。
他問小兔子,“我拿不到鮫人淚,神的愛人一定可以,阿哭,你說是麼?”
鮫珠有一些特殊的作用:比方說給予阿苦一些鮫人才有的能力——入夢、幻境,催眠。
在七百年間,阿苦百試百靈。
阿苦閉上了眼睛。
他還不知道宗祠那邊發生了什麼——因為除了鮫珠的力量之外,阿苦就是一個徹徹底底的普通人。
既不能眼觀六路,也不能耳聽八方。
但是借用鮫珠的特殊力量,阿苦甚至囚禁過神,還成功培養了兩隻邪神。
這讓他非常迷信鮫珠。
但是今夜,鮫珠好像沒有那麼管用了。
阿苦本來是想要催眠舒棠——若是可以直接攫取她的靈魂那就更好了,然而人魚把她保護得太好了,阿苦借用鮫珠也碰不到舒棠一根毫毛。
阿苦不得已,隻能選擇了入夢。
——這個方法有很多不確定性,但是這是阿苦唯一接近舒棠的辦法了。
阿苦愛過人,所以知道愛一個人的眼神,舒棠和神,很相愛。
阿苦推己及人——
舒棠一定想要和神永遠在一起,更加不會舍得讓神陷入一世世地尋找的絕望泥沼裡。
隻要嘗到了輪回之苦,勾起了她對長生的渴望,阿苦就有機會了。
計劃是很美好的,但,阿苦不了解舒棠。
阿苦制造了一個夢境。
舒棠開頭就嗝屁了,神孤寂了幾十年後,舒棠轉世了,但是她這一世已經不是人了,連話都不能說。
神根本認不出她來,舒棠隻能看著憔悴的神默默哭泣,心碎欲死。
按理說這個劇情很be美學,哪個少女不會肝腸寸斷呢?
但是阿苦算到了一切,舒棠也肝腸寸斷了。
舒棠夢見自己變成了小動物。
因為阿苦設定是舒棠最恐懼的噩夢,所以……舒棠夢見自己變成了一隻小強。
阿苦還沒來得及問出她難不難過的問題,舒棠就直接選擇了自盡。
舒棠根本沒有注意到神,她全程都在罵罵咧咧。
舒棠:淦啊!!
舒棠:哪個殺千刀的讓她夢見這個的,殺殺殺!
因為對方情緒過於激動,激動得幾乎就要醒過來,意識想要和阿苦拼命,阿苦急忙換了一個夢境。
這一次阿苦確定了動物。
舒棠夢見自己變成貓了,還被神撿回去了。
阿苦:“不能說出自己是他前世的愛人,不能和他相認相愛,很痛苦吧?”
棠小貓:笑死,根本爽死。
時不時爬到神的腦袋上,煩了就甩鏟屎的一尾巴,小魚幹吃不完,又不用幹活,喵喵兩聲就有神來伺候她,剪指甲都有人求著剪,洗澡都得上供貓罐頭,這簡直是人生理想。
什麼?悲傷不能和他相認?
棠小貓當貓主子爽得很,根本不想認。
阿苦沒勾起她對“輪回之苦”的恐懼,於是再接再厲。
結果——
她變成兔子,就去吃神手邊的胡蘿卜;
變成小麻雀,就每天去啄神的頭發,落在他的肩膀上嘰嘰喳喳,在他的手心拱來拱去;
變成阿飄,就飄在神的後面,天天觀察神也很有意思。
……
阿苦設定的“不能和神相愛”的夢境,他認為的“輪回之苦”,舒棠也沒有覺得多麼痛苦。
世界上就有舒棠這種人,非常得過且過,很容易給自己找樂子,根本不會庸人自擾。
就像是變成了貓,舒棠可以玩一天的毛線,隻要躺得夠平,就沒有煩惱。
阿苦:……
阿苦深呼吸了一口氣,但是他還沒有放棄掙扎。
於是,舒棠的夢境又變了。
這一次視角換了,舒棠看見了七十年之後。
那個時候,舒棠已經九十歲了,她一頭白發,臉上都是皺紋。
而身邊的神仍然沒有變化,漂亮得像是一幅畫。
舒棠的確被觸動了:
九十歲仍然可以和鮮嫩帥哥he,人生贏家啊!
耳邊有聲音幽幽說,
“七十年後,你不美麗了,也不年輕了,老得都吃不動東西了,他還是那樣漂亮。”
阿苦想要勾起舒棠內心的自卑,但是他不會理解,世界上有一種人,她的內心沒有自卑、全是自信。
舒棠安靜了一會兒,她開始和那個聲音對話,
“你不會以為他愛的是我的花容月貌吧?”
舒棠問,“你沒覺得我身上很亮麼?”
阿苦:?
舒棠:“是金子一般的內心在發光。”
阿苦:……
舒棠:“你不覺得這個畫面很有趣麼?”
阿苦隻看見了年華老去的悲哀,問她有趣在何處?
舒棠揣手手,對那個聲音,語氣還怪興奮的。
“我九十歲的時候和神挽著手出去,大家肯定以為我是千億巨富。”
“九十了,還有那麼多錢包養小鮮肉。”
阿苦:……
阿苦感覺自己跟不上時代的潮流了,而且完全不能理解舒棠的腦回路。
阿苦也意識到了自己可能和舒棠有七百年代溝,再繼續引導舒棠,可能引導不出什麼,說不定還會被氣得吐血。
於是他催動了鮫珠,換了一個方式。
他可以在夢中烙印下一些畫面,然後用語言,給舒棠種下一些暗示。
阿苦催動鮫珠控制舒棠,在她腦海裡播放著畫面。
九十幾歲的舒棠葬禮上,神面容憔悴。
舒棠死後的第十年,神重新回到了神廟裡,恢復了孤獨和寂寞,陷入了沉眠。
一直到舒棠第一次轉世。
神找到了舒棠,舒棠愛上了神,他們度過了快樂的一生,但是舒棠這一世早逝,神眼睜睜地看著舒棠死去,親手埋葬自己的愛人。
然後第三世、第四世……
舒棠不斷忘記,有新的開始、新的人生。
對於神而言,沒有開始,隻有不盡的重復。
這是阿苦過去的人生,也會是舒棠和神未來的人生。
阿苦的語調輕柔,
“這就是你們的未來,你從前,就沒想過這些麼?”
對面陷入了死寂。
阿苦以為舒棠被鮫珠控制了,其實舒棠早就醒了,隻是一時半會兒在鮫珠制造的夢境出不去而已。
聽見阿苦的問話,腦袋空空的舒棠反思了一下自己——好像,真沒想過。
七十年以後太遙遠了,對於舒棠而言,思考七天內的事就足夠了。
阿苦,“你現在看見了,這都是即將會發生的事。”
阿苦又拋出了誘餌:“隻要永生,就可以和他長相廝守,”
阿苦太相信鮫珠了,七百年裡無往不利的寶物,不可能在舒棠身上失效。
所以他以為舒棠現在安靜,是被鮫珠迷失了心神。
於是他就直接露面了。
舒棠也就看見了阿苦。
阿苦本來想要說些什麼的,突然間外面一道驚雷乍起,阿苦臉色一變——
他為了增強自己的力量,用禁術吸食著兩隻邪神的力量,但所謂禁術就是指,副作用極強。
一旦那兩隻邪神出事,阿苦也會被反噬。
於是,他沒能來得及繼續,隻能匆匆丟下一句話就離開了舒棠的夢境。
——“明日,你想要知道長生的方法,就來山谷找我。”
舒棠看著阿苦消失,想了想,打算醒過來告訴神。
然後在夢裡溜達了一圈,又睡著了。
現實裡,蒲團上的阿苦一口血吐了出來,唇色蒼白無比,震驚地看向了宗祠的方向。
他趁夜想要去入夢,結果舒棠那邊僅僅是託了一個夢,效果還未知,可是宗祠的方向——是阿苦苦心經營的老巢被端了,養了六百年的兩隻邪神全消失了。
阿苦又猛地吐了幾口血,心脈幾乎傳來了撕裂的疼痛,在地上蜷縮、痙攣。但是他連停留都不敢,直接化成了一團黑氣,消失了。
*
舒棠是被外面的雷聲驚醒。
小山村裡電閃雷鳴,吹得小院子的窗戶呼啦啦響,燈泡閃了兩下就停電了,暴雨傾盆而下。
要是沒有周圍藍色的光點,四周就是一片漆黑了。
舒棠爬起來,把往裡面飄雨的窗戶關上了。
她聽見了聲音從外面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