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來之後,人去樓空。
陳伯笑眯眯地說我可以到秦氏任職。
「或者您想創業,先生也是支持的。」
我盯著他問:「秦江河在哪兒?」
陳伯打死都不說,跟個Ţṻₜ復讀機一樣,隻會重復:「先生很好,您不必擔心。」
我嘬了個牙花子,冷笑:「腿斷了還這麼能跑。讓他藏好了,被我逮到了,用狗鏈子給他拴起來。」
陳伯:「呵呵。」
秦江河手眼通天,真想藏,我找一輩子都找不到,索性不找了。
拿著秦江河的錢搞投資,第一個月支出了兩千萬,第二個月支出三千五百萬,第三個月支出五千萬。
這麼大的數額,秦江河一句都沒問,第四次拿錢,秦江河竟然還給。
他是真能忍,但我忍不了了。
逮了跟在我屁股後面拍照的私人偵探,把刀架在他脖子上問:「秦江河在哪兒?」
或許是我的樣子太瘋了,私人偵探沒堅持多久就招了。
秦江河在城郊的一棟別墅裡,我找到他時,他正赤裸著兩條無用的腿坐在沙發上,一個穿長袍的老頭蹲在他面前,把長細的針往他毫無知覺的腿上扎。
那雙本就無知覺的腿,多了力道新鮮的刀痕和許多針孔。
昏暗的房間裡充斥著中藥和香灰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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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江河支著旁側的矮桌,上頭擱著一碗符水。
厚厚的窗簾遮擋著陽光,從我推開的門裡泄出一大把陽光,全數撒在秦江河身上。
他不適地皺了皺眉。
我跨進房間,摁著那老頭說:「把針拔了!」
秦江河沒有制止。
等那老頭慌慌張張地拔完了秦江河腿上的針。
我端起秦江河手邊的符水灌到那老頭的嘴裡,掐著他的脖子,把他摁到秦江河面前。
「跟他說,這些東西到底治不治病,你到底能不能讓他站起來!說!說一句謊話,我弄死你!」
那老頭被我嚇破了膽,連說了幾個「不」,又突然喊起來:「放開我,放開!你這麼對我,會遭報應的!我要咒你……」
我還沒說話,秦江河突然把手邊的煙灰缸砸到了老頭的嘴上。
砸掉了幾顆牙,老頭捂著嘴在地上嗚嗚地滾。
秦江河陰冷地看著他:「晦氣的東西。你最好祝他無災無難,長命百歲。回去多求你的菩薩保佑他,他有福了,你才有福。」
那老頭連滾帶爬地跑了。
我單膝跪到秦江河面前,看著他那雙腿,用手輕輕去摸那新添的傷疤。
秦江河張了張口,說:「我沒感覺,不疼。」
我仰著頭,眼眶發熱:「我疼!」
「秦江河,你能不能別再折騰你那兩條破腿了,你心裡清楚,治不好的。」
「你是殘廢,我也喜歡。」
我伏在他膝頭,聲音哽咽。
「你不用站起來,真的不用。」
秦江河的目光垂在我身上,很安靜。
良久,輕聲說:「蕭潤,我不需要你的喜歡。」
「不要自以為是地來幹涉我。你這樣陰魂不散地纏著我,我會很苦惱,我有我自己的生活,你也應該去過你自己的生活。」
「去你媽的!」我從地上站起來,狠狠踢了沙發一腳。
捂著嘴在屋子裡轉了一圈,目光落到秦江河的床上。
灰黑色的被子平鋪著,床尾漏出一角照片的顏色。
我一把掀了被子,四散的照片密密麻麻鋪了一床,有幾張被帶到地上。
密密麻麻的都是我。
不需要我的喜歡?
呵。
我抓起一把照片,扔到秦江河臉上。
秦江河閉了閉眼睛,邊鋒在他眼角劃下一道輕細的血痕。
「不需要我的喜歡,你他媽偷拍我照片幹什麼?」
秦江河把四散的照片收攏,不滿地小聲嘟囔:「你沒必要拿它們出氣。」
他還有理了?!
我點了點頭。
「行。」
跨到秦江河面前,膝蓋跪在沙發上,抓住他的衣領:「那就拿你出氣。」
拍了拍他的臉:
「來,秦江河,跟我說說,你用我的照片都做過什麼齷齪的事情?」
秦江河喉結滾動了兩下,氣勢頹靡,紅著耳朵說:「沒有。」
「沒有你把它們藏床上!」
秦江河抿著唇,幹脆裝死不說話了。
我恨鐵不成鋼。
「秦江河,我就在你面前,你他媽不看我,去看那個破照片!那東西,有我軟嗎?」
秦江河喉結滾動了一下,攥著照片,依舊不抬頭看我。
嘴比蚌殼還難撬!
不使點手段根本聽不到真話。
我悄悄在自己大腿上擰了一把,紅了眼,開始流淚,把好不容易擠出來的眼淚滴到秦江河的手背上。
他猛地抬頭,手足無措地來抱我,「蕭潤……」
我看著他,流下一行悲傷的淚水:「秦江河,我那麼喜歡你,你為什麼總要推開我?」
秦江河用粗糙的指腹抹掉我臉上的淚:
「蕭潤,沒有人會一直喜歡一個殘廢。」
「你還小,你的人生還很長,未來你或許會遇到更好的人。一個完整的,健全的人。他可以抱你,可以跟你去任何地方,可以牽你的手和你並肩而行。親他的時候你不用低頭,不用蹲著,跪著……甚至,甚至……你們可以用更多的姿勢。」
秦江河笑吟吟地說著,越說眼睛越紅,可還是僵硬的笑著,仿佛那未來就是他所希望的。
「夠了,秦江河。」
我皺起眉,去捂他的嘴。
他根本不知道,他笑得有多難看,仿佛嘴角一放下,就要快哭出來。
我氣得心髒疼,想扇秦江河,又怕一巴掌給他扇碎了。
忍著火說:「你憑什麼這麼看不起我?我的感情在你看來就這麼廉價?秦江河,你怎麼就知道我會喜歡上別人,什麼他媽更好的健全的,我一個都不想遇上。我就想纏著你,跟你一輩子,不行嗎?!」
「你知道一輩子有多長嗎?!」
秦江河拉開我的手,將它們放到他冰涼的腿上:「你摸摸它們,好好摸摸它們。」
「它們是死的,就像你說的,我這輩子都不可能再站起來了。」
「那天在衛生間,你不是也看見了嗎?那才是真的我,褪去光鮮的外衣,我隻是個連生理問題都無法順利完成的廢物。你不覺得惡心嗎?你現在不覺得惡心,那以後呢?」
「以後呢,蕭潤。」
秦江河死死扣住我的手,拔掉渾身的刺,鮮血淋漓地向我敞開。
「你會煩的,你遲早會厭煩這雙醜陋無用的腿……你是個好孩子,即便討厭我也不會扔下我不管。但是我受不了,你一個厭煩的眼神我都受不了。」
「我每天都會疑心你是不是不愛我了,你是不是在暗地裡嫌棄我。跟你在一起,我會嫉妒每一個健全人。我會變成一個瘋子,緊緊纏繞著你,像一顆毒瘤,不停地向你索要愛,你不給我,我就有可能勒死你。你這麼年輕,這麼鮮活……」
「我舍不得。」秦江河的指腹劃過我的側臉,輕輕放下,又念了一句,「舍不得。」
真是,可憐又可恨。
不健全,是秦江河難以解開的心結。
我不在意,但他在意。
他覺得自己是負擔,是累贅。
不值得被愛。
沒有被愛的權利。
即便我一遍一遍重復我的喜歡,他還是無法相信。
我嘆了口氣,抓住他滑落的手:「秦江河,如果,我是說如果。如果我能讓你站起來呢?」
9
上一世,我大學報考的是生物工程。
翻遍圖書館的資料,面見了不同醫學領域的無數教授,問一個問題——秦江河的腿,有沒有可能治好。
得到的答案永遠是否定的。
我提出了很多課題議案,全部被否定了,教授指著我腦袋罵我不夠腳踏實地,罵我痴心妄想。
我在無數次失敗中,開始正視秦江河永遠無法站起來的事實。
終於放棄,決定回到秦江河身邊。
秦江河站不起來,我就給他當腿。
現代醫學救不了他,我來救他。
可是秦江河不要我。
後來,我憋著一口氣出國,也沒有忘記過秦江河的腿。
吳教授說,治是不可能治了,但是可以借助器械。
我出國五年,廢寢忘食,我要做出那個東西。
能讓秦江河站起來的東西。
但是秦江河沒有等我。
我還沒有成果,秦江河就死了。
他永遠都不等我。
後來二十年,我沒有放棄這個項目,在我死之前,那項醫療器械已經初模型了。
兩個月前,秦江河讓我創業,我組建團隊,購買儀器,重新撿起了這個項目。
這是一個渺茫的希望。
或許能成功,或許不能。
但我想試試。
我本來不想把這種不確定的事情告訴秦江河,給他希望,再讓他失望。
但是,我又怕秦江河重蹈覆轍。
那雙腿是秦江河的心結。
我在秦江河的房間還聞到了香灰味道,秦江河面上不顯,但實際上已經瘋魔到求神拜佛了。
怪力神談,有一點希望,秦江河都會信。
與其讓他去信外面的騙子,還不如信我這個騙子。
我帶秦江河去新建的實驗室,為他介紹這個項目。
秦江河靜靜地聽著。
晚上醒時,看見他坐在陽臺上抽煙。
我走到他面前蹲下:「睡不著嗎?」
秦江河垂眸,看了我半晌,伸手來摸我的臉:「那個項目,你準備多久了?」
我說:「沒多久。」
「我突然想起來你高三那年,在學校暈倒,我把你接回來後,你睡了兩天。醫生說你睡眠不足,我問你為什麼那麼拼命,你說,你要考上 S 大的生物工程,因為 S 大的生物工程是全國最厲害的。」
秦江河笑了一聲,「那時候我就想,這麼努力的小孩,命運也會眷顧的。即便命運不眷顧,我也會保你前程似錦。」
秦江河紅了眼:「蕭潤,我是有多蠢,才會以為你想要的,是前程似錦?」
「為了我對嗎?」秦江河抖著手,聲音哽咽,淚直直地滴下來,「那時候,就是為了我,對嗎?」
秦江河又哭又笑:「蕭潤,怎麼會有你這種人?你怎麼能勇敢成這樣?」
「襯得我,像個懦夫。」
10
那天之後,秦江河變得異常聽話。
讓幹什麼幹什麼。
實驗室那邊也忙了起來,時常忙到很晚才回去。
脫了外套遞給陳伯, 問:「秦江河睡了嗎?」
陳伯搖了搖頭:「還在書房, 還吩咐了,誰都不能上去打擾。」
我笑了一聲:「知道了。」
小跑上樓,書房的門沒關, 泄出一道昏黃的光。
還有些曖昧的聲音。
我沒有推門,現在門縫處往裡看。
秦江河坐在書桌後面, 一手隱在書桌下, 一手耷在扶手上,垂落的手裡還拿著一張照片。
仰著脖子, 一聲一聲嘶啞地呢喃。
「蕭潤……嗯……」
我就知道。
他拿我照片不幹好事。
推開門, 緩步邁進去。
秦江河的目光落在我身上,眼角殷紅, 熾熱的目光不加遮掩。
依舊不停, 甚至又叫了我一聲。
我走到他身前, 秦江河扣住我的手腕,將我拉入懷中,埋在我頸窩裡深吸了一口。
把我的手往下拉:「蕭潤,它想你了。」
「……」
11
我怕秦江河再次英年早逝,要求他一個月去做一次體檢。
第三次去體檢時,醫生說:「其他指標都沒有什麼大問題。」
抬頭看了我倆一眼:「你們那方面,節制點兒。」
我面無表情地推著面無表情的秦江河出了醫院。
上了車,秦江河高貴冷豔地罵了一句:「庸醫。」
「下次換個醫生。」
我咬牙切齒:「你閉嘴。」
誰家好人一天一次,一次三個鍾啊?!
還怨人家醫生,要不要臉?
我都開始考慮給秦江河補腎了。
他那輪椅都被折騰得掉了倆螺絲釘了, 昨天還拿去修了。
陳伯一臉驚訝, 說這輪椅是私人訂制, 超級結實, 問我秦江河是怎麼把它弄壞的。
我冷笑一聲:「你把他那該死的健身房鎖了, 下次輪椅就能用久一點。」
丫哪兒都不練了,專門練腰。
人怎麼能騷成這樣?!
我冷了秦江河三天, 他又 emo 了。
頂著滿腦袋烏雲,跟我說:「蕭潤,如果你哪天覺得煩了,一定要告訴我,我放你走。」
「……」我深吸了一口氣,「你先把你的手從我衣服裡拿出來!」
秦江河可憐巴巴地搖了搖頭,抓了兩把, 說:「蕭潤, 你胸肌是不是變大了?」
「……」
他在我耳朵上親了親,垂著眼睛, 輕聲說:「我說得是真的。如果哪天你遇到了更好的人, 就告訴我, 我放你走。」
我冷笑一聲,揪住他的頭發, 把他揪開:「秦江河, 你真放心讓我走?」
「萬一我識人不清,被人給渣了怎麼辦?」
秦江河目光晦暗:「那我就替你殺了他,再把你接回來。」
我揉了揉他的腦袋,倦怠地靠在他身上:「放心吧, 我找不到比你更好的。」
秦江河在我頸間蹭了蹭,悶悶地笑:「我猜也是。」
「蕭潤。」
「嗯。」
「我明天也會是最好的。」
「後天也是……」
是。
年年歲歲,日復一日。
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