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知道銀行到底都是怎麼幹活的,都這樣了,居然也讓錢文銘貸到錢。其中肯定不止是金融問題,還包括,並極其有可能——是有一個保護傘的。
當她跟當地律師聊起這件事的時候,看到的是一張瞬間僵住的臉,就隻好打消了原本的念頭,問:“如果我能找到他跟他堆兒子的關系證明呢?能不能把他那些錢弄出來?”
“可以試試……”她不確定地說,之後問:“可是然後呢?”
“我不知道。”錢閃閃道:“到時候再說吧。”
從定點隔離酒店回住處的時候,她望著這座蕭條的城市:這地方早就被洗劫一空了,許多年過去後,除了一堆爛尾樓之外,它也沒有絲毫變化,路邊全都是一張張痛苦而麻木的臉,疫情加重了小城市居民的生活困境,而曾經的煤礦產業則掏空了這座城市所有的一切,無論是資源還是居民的生活信心。
出租車在一個廣場前停了下來,錢閃閃皺眉看了一會兒,問司機:“以前總是聚集在這裡的乞丐呢?”
“你好久沒回來了吧?”司機說:“都不讓出來了,說是影響不好。”
那司機嘆了口氣,從後視鏡看了錢閃閃和戴尚一眼,似乎認出了錢閃閃。戴尚警覺地抬起頭來,錢閃閃則託著腮望著車窗外,柔聲道:“你放心,他不敢的,就算想把我千刀萬剐,也害怕我爹和我弟弟們。”
司機別開目光,沒吱聲,錢閃閃則輕笑一下,那恐懼的氣息,真是一如既往,從來都沒有變過。
而暴力——
暴力一向是以恐懼為食的。
錢閃閃那個家也沒多大變化,一進門,她就大搖大擺地走了進去,並指了指身後的戴尚,說:“我老公。”
戴尚又是一陣輕笑,掃了一眼這幢房子,這簡直是個土豪博物館:什麼歐式沙發、紅木家具、蕾絲窗簾、青花瓷花瓶、風水擺件……居然一個也不缺。
最要命的是客廳裡還掛了一副巨大的“馬到成功”。
錢閃閃在這鬼地方還真是閃閃發光。
還未回來的時候她就知道她媽媽是不會搬家的了,因為這幢房子是她母親的嫁妝,登記在舅舅名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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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起來不可思議的是,錢閃閃的母親也算是當地名門了,結果卻被錢文銘這麼一個窮小子登門入室,掏空了她母家的所有資產。
同所有古老的故事一樣,男人會想當然地結成同盟,鳩佔鵲巢。錢閃閃的舅舅連同表弟們也全都匯集在錢文銘周圍,分一勺羹。
沒有人在乎錢閃閃的母親想要什麼,畢竟連她自己都不在乎。
她一進門就直奔廚房,果不其然,她母親一點變化都沒有,跟那個整容失敗的十八線女星正在廚房準備晚餐,見錢閃閃進來,也隻是說:“唉,你總算回來了,人家小許當時為了找你可急死了——你怎麼能說走就走呢?……餓了沒有?”
她說話還是顛三倒四的,像一塊化石一樣,早已跟這間廚房融為一體,散發著腐朽的氣息。
“還好,不是很餓。”
錢閃閃無視了那個十八線女星,打開冰箱,找了一會兒,才從裡面翻出一罐啤酒,遞給戴尚。
錢閃閃的媽媽頓時就打量起了戴尚,之後問:“你結婚了?有孩子了嗎?我前幾天還做夢夢到你了呢,夢到你生了一對雙胞胎,不會帶……哎呀,你肯定是當不好媽媽的。”
她說著說著居然甜蜜地笑了起來,對那十八線女星道:“冰冰小時候可懶了,有一次我帶著小崇跟她一起去吃飯,小崇吃得滿臉都是,她都不知道幫她弟弟擦一下的……”
戴尚毛骨悚然地看著房間裡那個保養很好、打扮婉約的貴婦人,她身上沒有任何年齡氣息,說五六十歲沒什麼問題,但光看神態,說二十多歲似乎也沒什麼問題。
她按部就班地招待著突然出現的錢閃閃和戴尚,看了戴尚一會兒,就一臉欣喜地給戴尚介紹著前來開門的那個男人,說:“這是冰冰的弟弟,小崇你快叫姐夫。”
相比之下,那個十八線女星反而正常得多,吃驚又卑躬屈膝地看著錢閃閃,然後尷尬地衝戴尚笑了笑。
早在進門之前,錢閃閃就跟戴尚說過了:“我小時候跟那個女明星在片場吵過架,她特別怕我……至於我媽,我媽應該是瘋的,但我不確定是真瘋還是假瘋。”
“你所謂的證據是什麼?”戴尚完全搞不明白錢閃閃想幹什麼。
錢閃閃說:“我爸也知道他那堆女人都是他花錢買來的,完全不相信她們,所以每次有人懷孕,他都會把她們送去國外,在孕期就做親子鑑定。”
彼時國內這個產業還不成熟——國外也沒有好到哪兒去,錢閃閃從當年那個秘書那裡得知,為了拿到檢測結果,造成了後遺症的女人也不少。
“但這跟你媽有什麼關系?”
“我媽特別愛我爸,我爸也特別信任我媽。”錢閃閃一臉諷刺地笑著說:“對我爸來說,最重要的東西肯定都在我媽那兒,因為我媽是世界上唯一一個事事以我爸為重的人。”
“那她怎麼可能給你呢?”戴尚更不明白了。
錢閃閃就笑得更開心了,說:“因為她愛我爸啊!”
愛是佔有。
是偏執,是自私,是得不到就毀掉。
許多人不是最喜歡這一套敘事嗎?錢閃閃的媽媽就是其中之一。
她最喜歡看那些“刻骨銘心”的電視劇,時不時就帶著錢閃閃一起看,無論遇到什麼離譜的情節都會很感動地說:“對女人來說,最重要的就是照顧好他唯一的男人。”“男人犯了錯無所謂,肯回家就行。”“他好可憐啊……”“他把她關起來不是因為喜歡她嗎?”“這個女的不檢點,都已經有男朋友了,還跟別的男人不三不四。”“哎呀真好!他總算求婚了!以後她就可以每天呆在家裡等他回家了!再多生幾個孩子就更好了……”
如今網上那些弱智少女算什麼啊?跟她媽比起來真是差遠了,畢竟她媽早二十年就能實現這些了:一個富裕冷漠的老公,將她囚禁在這幢老房子裡,他負責賺錢養家,她負責貌美如花,有權有勢,子孫滿堂,雙潔,一生一世……
錢閃閃的殺手锏則是:“爸現在在監獄不是也挺好的嗎?有吃有喝,也不會在外面胡來了。”
“是啊,”錢閃閃的媽媽居然跟著說:“他現在身體都變好了,前幾年三高特別嚴重,最近幾年反倒好多了。”
“他每個星期都給你打電話嗎?”
“當然了。”她母親自豪地笑道:“不找我還能找誰?我還得給他送東西呢!你別看他那麼多女人,到最後還不是隻能靠我?”
晚飯結束後,她就跟她母親一起回房間話著家常,看著她落寞地撫著床單,說:“再熬一陣子就好了,你爸就快出來了。”
錢閃閃則問:“弟弟們也不來陪著你啊?”
“哪有空啊?都在忙。”她說:“還不都是因為你,網上那些人鬧得可厲害了,天天說要去國務院投訴……還是得你爸才行,家裡沒有他是不行的。”
錢閃閃輕輕一笑,同時留意著外面的動向。
子為父綱。
錢文銘進去後,這家裡肯定是有一個能接替他的人的。
她舅舅們也都是一群白痴,接替錢文銘的應該是錢閃閃的“三弟弟”,被稱為錢老三,一個聰明又狠辣的男人,如今還在從事著煤礦行業,隻不過,是公私合營——
但門外那兩個人其實也不是真的傻,早就發了消息給他,之後敲了敲門道:“媽,我們先走了,三哥等一下就要來了。”
錢閃閃的母親頓時就僵住了。
錢閃閃怔了一下,才站起來,問:“他是不是打你?”
“也不是啦,男人嘛,就是脾氣不好……”
“我不知道你是真傻還是假傻,我就問一聲,你是不是特別喜歡我爸?”錢閃閃走近她母親,捏著她的下巴,逼迫她看著自己的眼睛——她們是母女,也都是女人。
但女人跟女人,也是不同的。
錢閃閃想起她小時候,她媽媽對她是真的很好的,她不喜歡做功課,她媽媽會親自到學校跟老師說:“不愛做功課又怎麼了嘛?女孩子要那麼聰明幹嘛?”
她欺負別人,她也隻是說:“哎呀,小孩子,不懂事……”回頭又數落錢閃閃:“你一個女孩子,不要總是跟人打架。”
……
雖然她每一句看似有道理的話之後都跟一句無比愚蠢的注腳,卻不妨礙她真的對她好過。
錢閃閃也不確定她身上的傲慢和自大有多少是先天的,有多少是後天的,她隻知道她喜歡她自己,特別特別喜歡,她希望自己永遠都不要改變——
可是她不變,就意味著這座城市裡的人也不會變。
她說:“爸現在這樣不是也挺好的嗎?他隻要一直在監獄,就是隻屬於你一個人的……”
錢閃閃的母親卻赫然回過神來,看著錢閃閃道:“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想要幹什麼?你不就是想把你爸繼續坐牢嗎?他當年又不是故意的,喝醉了而已……”
她不提這件事還好,一提,錢閃閃就笑了起來,把最重要的那個砝碼壓了上去,說:“他有那麼多地方可以去,喝醉後卻隻會來我的房間,你知道為什麼嗎?因為我比你年輕漂亮——”
“你閉嘴!”
她突然就怒吼起來,一個巴掌突然打在了錢閃閃臉上,錢閃閃毫無反應,還是笑望著她——她的親生母親。
她想起她十三歲的時候,有一天她父親摸黑進入了她的房間,她尖叫起來,卻聽到隔壁房間的門關上的聲音。
她曾一度以為是她自己做錯了什麼,比如說,是不是她發育得太好,裙子是不是太短。
如同所有的女孩一樣,她以為這世上所有的一切都事出有因,直到好多年過去後,才發現跟她一點關系都沒有,做錯事的是他們,而不是她。
她也不覺得自己是什麼受害者,也不是什麼復仇者,也不是什麼正義人士。她隻是一如既往那個地在做她想做的事情而已。
她湊近她的耳朵說:“這世界上從來不缺年輕漂亮的女人,隻要他出來,就有好多小姑娘上趕著送上門,你恨是恨不完的——你不是離了他不能活嗎?他也一樣,你想想看,他對你最好的時候是什麼時候?”
她看著那雙渾濁的眼睛,總是在不經意的時候亮起來,仿佛想起了什麼快樂的往事,帶著少女般的清甜。
錢閃閃面無表情地問:“那些文件在哪?家裡?還是銀行?”
她母親則茫然地眨著眼睛,似乎根本沒想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喃喃道:“當初是他先說喜歡我的呀,他在我們家門外跪了好久,又是磕頭的又是下大雨的,跟我爸說肯定會對我好一輩子的……我本來沒那麼喜歡他的,但後來他非要親我……我爸說,你是他的人了,不如就嫁給他好了……”
她語無倫次並絮絮叨叨地講著,錢閃閃則及時抓住了重點,問:“是在外公家裡嗎?”
“不是呀,你外公都死了好多年了,當時你不在……他對你外公可好了,花了幾百萬買了個風水寶地,下葬那一天還一直盯著呢……”
錢閃閃頓時就松開了她,輕聲說:“我走了。”
她立即問:“你去哪兒?”
“一個沒有你們的地方。”錢閃閃笑著說:“跟我爸問好,就說我愛他。”
——愛是彼此毀滅。